行不上五六里路,到一个荒凉所在,只见一人僵卧雪中,一个少年在旁哭泣,着实在那边抚摩叫唤,情景惨伤。魏义暗道:“此事必当究问。”乃一同下马,向前问那少年:“因何哭泣?这冻倒的人是你什么亲知?”那少年看着魏义二人,乃说道:“我姓洪,是东乡县里人,这是我的父亲。”魏义道:“为何跌在这里?有何痛楚?”只见那冻倒的人浑身寒颤,开眼看着魏义道:“二位是做什么的?我要冻死也,可怜见救我一救!”衙役道:“我们是官府里的公差。”那人愁眉发颤道:“我是东乡县里百姓,叫做洪奉源。因受了天大奇冤,两腿夹伤,又遇了这般严寒天道,雪又下得大,跌倒在此,却要死也。爷们可怜见扶我一扶,救我一救。我这儿子也曾夹过,他年纪小,气力不加,搀扶不动。”魏义暗喜道:“这是一件冤情了。”便扶他起来。这洪奉源又痛又冷,直闪了去,又复一交跌倒。魏义道:“是此怎了?”衙役道:“魏大爷,我有道理。我把这马与这人骑了,大爷先同他到衙门上,我同着这个小厮慢慢走来。”魏义道:“有理。”
那洪奉源听得这话,大喜道:“爷们是什么衙门?”衙役道:“你到那边自知。”洪奉源道:“我受了冤,原想奔府告状。如今承二位爷救我性命,不管什么衙门,我只管告去。”一头说,一头挣扎起来,要向魏义二人作谢。你道洪奉源先前扶起便跌,这时却怎么立了起来?只为得知了衙门里人,又肯做好事,把马与我骑了,到衙门上去,必肯替我帮衬准状,这是天落下的造化,如何不喜?人到称心快意时,凭你痛苦饥寒,便觉欢然无碍。〔是极。〕所以竟能挣扎立起。衙役替他拂去了身上的雪,扶衬他上了马,把行李缚在马后,魏义上马帮着他,同行先走。衙役便与洪一随后走来。在路上,魏义问奉源,衙役问洪一,都晓得这种冤情了。
移时,魏义与洪源先到衙门上。叫洪源坐在班房里,问知洪源会吃酒的,便叫门上人暖上一壶酒与他冲寒。自己进见,细禀已上情节及路上所述冤情。
驾山听到希懋先是希宁儿子,抢夺闺女强奸,又行凶打死洪源妻子,心上暗念:“这赃狗父子济恶,天道难容!当年诬我为盗,破我家私,若非侥天地祖宗之幸,得以成名,至今尚宵啼露处,不知飘流何在。今幸天败,犯出这般大罪,县官必定受了贿赂,故敢颠倒是非。我自然要替百姓除害,以直报怨。”分付待他儿子到来,带他父子进私衙细询。
魏义传话出去。不移时,洪一也到了,也吃了几杯酒,定定神气,方带他父子进衙门回话。洪源得知是巡按衙门,见天有日,欢喜倍常,便跟了衙役,直到私衙里,跪下磕个头。驾山看那洪源,不上五十年纪,这洪一相貌颇佳,便知他女儿必是美貌的了。因细问根由。洪源尽情哭诉始末,道:“妻子被打,只隔得十七日,便至身死,分明是打死的。抢女之夜,撇下帖子,小人儿子忿极要烧,邻里四十多人皆所目击,县官总不叫问,只听希家一面情词,反说纳聘是真,烧帖赖婚是实。女儿抢去,不知死活,妻子又被打死,小人父子俱被夹坏,一家拆散,冤似海深。今日得遇青天,预先晓得小人父子跌倒雪里,差人远来搭救,真是神明老爷,小人的冤诬得雪。不然直教冻死在路,小人的儿子也是死命了。”说罢,父子二人痛哭不已。驾山道:“你女儿在希家,如今怎么样了?”洪源道:“不知死活存亡。小人妻子死时,也曾央人去报信,被他门上人乱打出来。〔确有之事,非洪源说谎。〕至今小人的女儿毫无消息,也自然不知母亲身死。”驾山道:“县审过后,希家可曾有人到你家来?”洪源道:“没有人来。但有人传闻来说,叫小人安静过去,也还留着余生,不然要打折了小人两腿,问罪递解远恶军州,小人的儿子要捉进府中,另有刑法消遣。故此小人父子出门,只说投奔亲戚,不敢说奔府告状。又闻得希家说,悉凭小人那里告来,就动了公禀,也不足为虑。”驾山分付衙役,押着洪源父子,在衙门外饭铺住下,着落店主人好生看觑,盖恐希家有人来暗算。又分付洪源速写状词投递,以便立拿解审。衙役依言,带出安顿了。即具了状子递进。
驾山即差官往东乡县,着落县官立提洪源告希懋先抢女杀妻事一案文卷,并附卷婚书礼帖,不得遗漏片纸。并提希懋先并不识姓名家人二十名,小厮阿牛,原媒干证,及洪源地邻保甲并该县经承等一干人犯,火速星夜赴辕听审。如少一名,该县经承与该差立即处死。这差官如飞赶到。知县吓了一呆,立出差拘各犯起解。
且说希宁父子,自凌驾山点了江西巡按,已吓了一跳,恐怕前来报冤,也着实担着忧愁;幸喜搬移他所,以为无人触发,可以无事。今见儿子抢人女儿,却也有些着忙。所以同乔亲家算计,贿嘱县官,以为审断定了,出了山招,有了墙壁;况且看得这样事不足为奇,总不在意。今却见按院忽然来提,又不见据何人告发,虽则有些惊怕,终以县卷审定,不怕十分别样翻招,认做可以延缓,还与乔进士商量,出神算计。那知按院随又差发手批,并带花押锁封,锁拿承行案件经承,星夜起解,如迟一刻,官搢吏处。县官着急,请希宁与乔进士到衙面说,不能刻缓。希宁无法,只得打发儿子并家人等起身,同了县里两个经承,赍了文卷。这边洪源地邻保甲都行起解,一齐到巡按衙门,投文候审。希宁同了乔进士,带了万金,随后赶来,恐怕有夤缘嘱托之处,便好不不时应用。
驾山收了解文,因迟了一日,将锁到的承行经承,发辕门外重责四十板发回,便悬牌次日听审。希懋先打听得洪奉源在巡按衙门口住地,明知是他告发的了。到了次日,希懋先到衙门上,绝无动静,传说按院今日有事,明日才审。
原来驾山得知希懋先父子都到府来,便差能事衙役赍了文书,暗同洪一竟到东乡县,立提希家所抢洪氏。县官立即差人,协同院差到希家。希家无人作主,见得按院提人,不敢推阻,只得放出。你道按院前日提人时,为何不一总提了?驾山盖深知这希宁父子好险异常,若一总拘拿,恐这洪氏便遭意外之变,虽恶人终乎难逃法网,然善良先已受了不白之冤,岂不将洪氏坑害杀了?———所以做有司官府的,不肯实心为民,不会周全良善,往往多有此失。———今驾山已前特空着洪氏不提,使希家认做不要此女质审,便不在洪氏身上着想。###第56章今日出其不意,便使他一时算计不来。正是:
为政全乎要实心,又须智术卫良民。
若言我只依常理,多少奇冤未必伸。
却说洪二妹提出虎阱,也还未知是祸是福,及与阿哥相见,相抱痛哭,洪一说了巡按提审原委,方才有些放心。〔按院着洪一同去,用心周密。〕这能事衙役已雇了轿子,抬了洪二妹,星夜到府。却值后日早堂回话。这希家也赶人到府通信,已是审过了。
这早希懋先又在辕门伺候,只见按院放炮开门,本府的大小各官,无不毕集,陆续进见。辕门兵丁,回风报事。军牢夜役,进院站班。少顷,只见批差擎牌出来,就审希懋先一案。希懋先跟着批差走进。只见洪二妹已在二门上同着父兄,并洪家里邻一干人,跪在东边,大惊不小。这洪氏几时提到的?跪开了又不好问。只见自家的干证家人等并经承,一总来跪下了。只见上面叫洪源,又见叫洪源的保甲邻佑,方叫到希懋先。希懋先料是他们吐实供称,心上也有些着忙。
驾山问道:“你怎么夤夜打抢人家闺女,绑缚强奸,是何道理?”希懋先道:“职官是读书的人,颇知法度,怎么肯做这事?〔总为这一句话,把天下事都弄坏了。〕这是洪源将女许与职官为妾,纳过聘礼,后来洪源竟要赖婚,是职官不甘,请同原媒到他家里,抬了他女儿回来,洪源反捏词诳告在县里,蒙县主审明,现有山招,并洪源自认赖婚口供可据,只求老大人明察。”驾山道:“当日洪源赖婚,有何事迹可凭?你何由知觉?”希懋先只被这一问,却不曾打点,嘴里便七个八个支吾了一回,方说道:“闻得洪源要赖婚,有人传说。”驾山问道:“何人传说?”希懋先道:“是媒人说来。”驾山道:“媒人来传述了,你可曾去面与洪源理论过,然后抢他的女儿?还是一得知了赖婚的话,即行抢归的?”希懋先又支离了两句,方说道:“与洪源理论过,因他不从了,然后抬他女儿。职官是知理法的人,那好不与理论过,便敢轻举妄动。”驾山便叫希家的干证———即系原媒。希懋先便要立起走下,驾山喝住,待干证到案前,然后分付希懋先跪在泊水口头,离了干证有三丈多远。驾山厉声道:“你就是两家的媒人么?洪源要赖婚的话,是你多事往希家传述的么?”〔情虚的人,话无的实,先派他一个“多事,”自然反其所问,真情立见了。〕干证道:“老爷,小人正是媒人。洪源赖婚的话,不是小人传说,是希懋先自己在那里听得,不干小人多事。”驾山又厉声道:“希懋先抢洪家女儿,你在那边没有?”干证道:“不在那边。”希懋先跪在下面听得,喊道:“你怎不在那边?我请同你去抬的,难道忘记了?”干证便接口道:“小人忘记了,希懋先去抬洪源女儿,小人是原媒,同去的。”驾山笑道:“好奴才,转口好快。希懋先说是你传述赖婚的话,你义供希懋先自己那里听得,与你无干;希懋先供称请同原媒抢亲,你又供没有同去;见希懋先执说去的,你又随转口说是同去。你那里是什么原媒?是买来的光棍!本院也不耐烦你这利口,左右打嘴!”皂隶抢上堂来,拖翻干证,打到六十巴掌,叫且住了,这干证已打得满嘴牙齿个个活动,两腮胀胖,好象灯笼,着令跪在堂上一壁。
驾山又叫希懋先问道:“你既行聘到洪家,帖子是你自己写的么?”希懋先道:“是职官自己写的。”驾山分付门子将纸笔等与希懋先写字来核对。希懋先道:“起稿是职官起的,上帖是职官家人希能所写。”驾山道:“希能在这边么?”希懋先道:“职官家人不过十数个,这洪源诬告二十余人,其实没有,就是抬他女儿时,原没有一齐去,今却被他一总诬告了,因凛遵老大人台法,这十数个家人一总叫来,都在下面。”驾山便叫希能。只见希能上来,是一个胖大汉子,有些假斯文形状,又有光棍气象。驾山叫写字来瞧。这希能写了两三个字,便住了。驾山叫:“就把帖子上字样,写二十个来。”希能只得写了二十个字。门子接来,放在案桌上。驾山一看,与帖上一些不差。便叫希能问道:“你替家主写帖,怎么又替洪源写帖?”希能大加惊骇,只得硬着嘴道:“小人是希家的人,怎么替洪源写帖?不要说没有这事,也没有这理。”〔反欲以理夺人。〕驾山叫把洪家烧残的帖,与希家所执的帖,总与希懋先看,可是笔迹一般无二。希懋先道:“笔迹雷同的颇有,只是洪氏生时月日,难道职官那里捏造得来?”〔这个奴才只道单出他乖,别人都是呆的。〕
驾山笑笑道:“不须狡口。”乃叫洪氏上来,问道:“你父亲把你许与希家,你家答聘去的婚书庚帖,是怎么开写的,你知道么?”洪二妹哭道:“我今年十七岁,并不曾许恁希家。那夜希家许多人打门进来,还认做一班强盗,我躲在床背后,被他们搜出,抢到他家,绑缚强奸。后来希公子又问我生时月日,又要问我父母名姓、祖宗名字,叫我没有说,便把我拶起来,我痛不过,只得说了生时月日,与父母名姓。这祖宗名字,其实不晓得,便没有说。希公子便也不曾再拶。”希懋先道:“老大人,不要听他胡说。这奴才在家,有了奸夫,不是个处子,故此他要赖婚。〔真正可恶。〕不然为何烧我帖子?”驾山闻言大怒,拍案骂道:“你这万剐奴才,立刻死在头上,还不知道!你道本院处不得你?你只强奸闺女,就该砍你驴头。你反污蔑他有奸夫赖婚,情理难容!”再也耐不去了,分付左右,先打他的嘴。皂隶吆喝一声,上堂拖翻要打。
希懋先意中竟认按院莫可如何他,还想官司纵输,也只好处他的家人;今见先叫打嘴,便喊叫:“擅打职官,该得何罪!”〔好货。〕把手竟来招格。驾山大怒,拍案大骂:“何物狗奴,敢称职官?着实痛打!”这些皂隶见说到希懋先凶恶处,人人切齿,摩拳擦掌,恨不得就抢上堂来,一顿臭打,也好先出出气。今见官府叫打,这厮还敢招格,一发恨怒不过,便紧紧按住,狠命痛打。也打到六十叫住。〔稍舒华岳之气。〕这希懋先是纨搢膏粱,蒿条棒儿没有上身的,今日被这一打,顷刻便象了一只矬狗。驾山又叫洪源里邻保甲,问火烧帖子之故。众人异口同音,直供真情。驾山叫把希能夹起来。希能初先还强,驾山叫敲,打到五十杠子,方供称:“主人抢女强奸是实,当夜因打坏洪源妻子,料有官司,故算计假做婚书礼帖,以便执凭,两家的帖,都是小人捏写。”驾山叫放了夹棒,令希能自写口供。
然后叫把希懋先夹起来。希懋先吓得魂不附体,大喊道:“小人愿招实情,求老爷不必夹罢。”驾山道:“情真罪实,那怕你不直招。但这一夹棒,断断也少不得。”众皂隶也恨他不过,一把揪翻,剥了鞋袜,紧紧收扎,着实奉承。〔大快人心。〕这厮是锦绣里裹出来的,何曾吃着这般滋味?死去了几番,又敲了五十杠子,方才放夹。分付给与纸笔,令他自写罪由。叫门子看着他写,如有一字写得糊混,取上来看了再夹。###第57章这厮怕得没地洞钻,何敢隐讳,磕伏在地上写着,道:“九月九日,因登高游玩,见了洪奉源女儿貌美,不合起心图谋作妾。又不合于十一日黄昏时候,叫家人打入洪家,抢女归家,绑缚强奸。又不合令家人希能捏写三代礼帖,乘打抢之时,掷向洪家。又不合私动官刑,拶逼洪氏,勒吐生时月日、父母名姓,令家人希能捏写洪源回聘庚帖婚书。种种罪孽,俱系自作,恳求老大人恩开一面,生死不忘。”驾山看了,放在案上。
叫带过干证。干证爬将过来,当面跪下。驾山道:“你这光棍奴才,怎么助纣为虐,是多少银子买来的?夹起来招个实情。”干证极声喊道:“希懋先已招了,小人也情愿直招,求老爷饶恕!总是小人该死,还望仁天老爷格外施恩!”驾山笑道:“你这班人,最奸最狡,以非为是,以直作曲,不知害了若干好人。本院也素知你这班人有三桩本事:嘴,腿,脚。本院今日叫你三件都受了痛苦,方肯退悔。”〔真正刁恶干证,饶你廉如夷齐,也要被他质成饕餮。〕叫左右夹起来。干证愁眉蹙额,痛哭哀苦道:“小人该死,如今情愿直招,只求老爷饶夹罢。若有一字含糊,任凭老爷赐夹,就夹死在老爷台前,也是情愿的。”〔奸刁之人泥首求哀,似乎可恕,其实皆诈也。〕驾山道:“朝廷设立刑具,原是处治恶人,怎么饶得!”皂隶扯下干证,验了夹棒,夹将起来。这干证真个熬刑,一声不则,单单打哼。将次收足,只听得一声响,夹棍折了一根。驾山笑道:“真是好脚。”叫换一副绝短绝紧坚固夹棒再夹。皂隶禀说犯人晕死了。驾山道:“假的。且住了手,把纸淬烟,薰他鼻孔。”皂隶依言做事,只见干证连牵打了三四个喷嚏。驾山笑道:“可是这奴才诈死,着实夹。”干证哭叫道:“仁天老爷,小人也是一时利令智昏,落了希懋先的局套。小人也是父娘精血生的,熬不得这般痛苦!老爷就是上天一般的仁民爱物,救了虫蚁,虫蚁也知感恩,只求仁天老爷饶恕!”〔以此入情之言倒入慈心怀里,希图饶恕,真大奸恶。〕驾山喝道:“你既是一般父母所生,为何不守本分,偏要为恶?本院极厌你这张利口,何劳你来奉承!左右再打他四十嘴掌,满了一百。”皂隶又捉住,打了四十嘴巴。牙齿打掉了三四个,然后套上夹棍,收足了,分付打一百杠子。打完了,就夹了打腿。头号翻青,重砍四十,然后放夹。这光棍好一个铁汉,也熔做一块饧糖。乃叫阿牛上来,也一夹棍,招出那夜抢女,打翻缪氏,以致触石受伤身毙。
然后叫东乡县经承上来。这经承初先见巡按来提,也原打算雇人顶替,只因这个凌巡按精明,不敢作弊。这时从早晨审起,已到日昃,见巡按审事,愈觉精明,竟无一毫厌倦草率处。〔大凡官府审事,总则一个厌倦草率了帐,所以凡事审得不清。〕听得夹打一人,无不吓得一跳,尿都吓了出来。这时叫着,因跪了半日,跪得腿软筋麻,立起来一幌,便一个跟斗,爬到案前跪下。驾山道:“你见得这些供招事情么?”经承道:“老爷龙图再世,神明大纵,审得极是。”驾山道:“你本官怎么这等糊涂不公,这一篇招状,总无情理。希懋先乘抢女之时,掷下帖子,这些里邻无不共见;洪一要烧毁复留,众邻佑亦皆目击,怎么你本官总不叫来询问,竟坐以‘婚书庚帖,各有执凭?’赖婚实非细事,必须确有实据,即使希家果有婚约,必洪源实有赖婚之迹,方可听断。今漫然意拟‘忽以小星为耻,意欲寒盟’,如果有此情,希懋先何妨鸣官告理,乃竟行黑夜抢夺,这个竟有大不合在里边了。你本官怎么反替希懋先遮饰,有何‘怀忿不得已’坐以洪姓所致?阿牛打伤缪氏致死,于阿牛则称‘小奴’,于缪氏则称‘失足’?洪一忿恨烧帖,则实以‘赖婚之迹,欲盖弥彰’?缪氏致死有因,反断称‘量责阿牛,以杜后讼’?周听则明,偏听则暗。你本官得他多少贿赂,如此一面情辞?你须从实供来!”
经承只顾磕头道:“这是本官主见,小人实实不知。”驾山道:“官吏朋比作奸,本院已经访确,还敢胡赖,推个不知。夹起来!”皂隶又吆喝一声,拖翻去夹。经承极口号叫道:“小人愿招,是五百两。”驾山道:“五百两是你过付?”经承道:“不是小人,是乔进士自己送进,就是希懋先的丈人。”驾山道:“乔进士送去,不由你作先容,如何得进?”叫慢慢的敲了一百杠子,然后放夹。也令经承自写口词。又叫希懋先将写过供单上,添了阿牛致死缪氏及行贿事实。懋先只得写道:“家奴阿牛,不合将洪源妻子缪氏打伤,辜内身死。懋先虑罪,托丈人乔进士贿嘱经承,缴县官银五百两,所供是实。”
在官人犯一总画了花押,希懋先、阿牛、希能、干证、经承俱送重监收禁。洪源、洪一、洪二妹,讨保在外。其余里邻保甲,俱释放宁家。驾山退堂,各官俱散。
百姓在辕门外听审的,不下千万人,也不管在官府面前,也不管在希宁父子、乔进士面前,一片声叫着:“青天老爷!审得这般公明快畅,真正天开眼了!”声彻内外。〔做好官的原荣耀。所以说仁则荣,不仁则辱。〕
驾山因有乔进士及知县在内,连夜写本,差官刻日赍奏。又发出希宁父子恶迹,出示召告。东乡县知县见巡按审出真情,料无好处,乃自缢身死。该县同城官具文报来。数日后,东乡县受害百姓有状词三十余起,这番吊动了吉水县里百姓,受希家害的,都赶来投状,有三四百张。这番希宁自己,并大儿子希恕先,第三个儿子希志先,都有事发觉;连这乔进士,也有冤家五六十人,总在巡按衙门控告。驾山只拣重大事情提审究治。原照原案具题。
至三月里边,倒下部文,奉旨说希宁父子济恶,罪浮于法,难以一日姑容,着立即处决。希懋先、希能等,斩首示众。希宁、乔进士、希恕先、希志先、阿牛等,绞。各犯名下追赃入官。东乡县经承、干证等,杖一百,流三千里。东乡知县虑罪缢死,应毋庸议,仍于家属名下追赃入官。其从前搢纵各犯官员,或有升调降革,俱着抚按严查定罪具奏。驾山按了这部文,便将众犯分别决遣讫。
江西省中除去大恶,人人称快。洪源父子来谢。驾山分付择个读书土子招配二妹。却有一个饱学穷秀才俞启宗,少年未娶,央人说亲。洪源欣然依允,择吉招赘。夫妇极其相得,下年便得联捷,官至部属。二妹浩封宜人。〔也不枉了洪二妹。〕洪一亏了妹婿提携,纳了三考吏,做个主簿,这是后话。
且说驾山出巡到赣州,江西省总兵驻搢赣州,互相拜会。这总兵即是张达,因有军功,迁擢此任。驾山会晤,始知出于李公门下,与搢珩、延秀都是同事。张达也知凌巡按乃李公之婿,石、柳两总兵俱是莫逆,便与驾山十分见好。###第58章驾山见他也是豪杰,相待甚厚。张达一日盛送礼物,驾山便设宴请他。因这赴席,有分教:
一夕盘桓,樽俎聊酬知己;
片言拖逗,人生终有相逢。
未知有何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好女子盛妆出游,往往招祸,切宜戒之。近时有一家,数女子踏青某所,貌既美而妆复艳,为一恶绅所见,乃威逼其丈夫为奴。丈夫归责其妻,数女子皆恨极溺死,丈夫痛忿亦缢。半年后,恶绅与其党羽皆白日被神追摄,囚系而死。嗟乎,举家惨毒,一时毕命。彼恶绅之死,乌足以偿。悲夫!
希宁父子,世上不乏是辈。乌得复有如凌驾山为官者,出而一扫除之哉。
第十一回裘翠翘片言仇自杀张婉玉百两怨乎消
词曰:
天道好还妙理,愚人懵懵,达者何疑。世上奸凶万辈,尽自猖披。岂料那高高在上,视听处察察无遗。祸来时,孽悲自作,福羡人绥。真痴:无端污蔑,问心安忍,悔也嫌迟。从逆多凶,致将美色悦优儿。遇冤家分遭诛戮,逢大度反荷恩施。试思之,虽邀宽典,恶岂当为!———右调《玉蝴蝶》
话说驾山设席请张总兵吃酒,张达便来赴宴。驾山接进,时已成了相知,各谢叙一回,便邀入席。宾主两人互相问答。张达便问:“希宁父子之事,已前传闻,止知大概,未悉其详。”驾山见问,乃备述始末。张达也切齿痛恨道:“若非老爷剿除,不知还有多少百姓受他茶毒。”驾山道:“弟曾受他茶毒,几至丧身。”张达惊诧道:“老爷试道其详。”驾山便将诬盗之事缕述,并蒙石搢珩救出魏义一节,也细说一遍。张达拍案大叫道:“石老爷这般有肝胆,我与他共事许久,总不说起。”又道:“希宁父子恶贯满盈,天怒神怨,老爷原是替天行道,这是天假手于公。今概明正典刑,足以惩一儆百。”驾山道:“这等凶人,待陌路,还不足为异,更有待至亲骨肉,竟无顾忌,是最可痛恨者。就是石佩珩,亦遭此种毒害。”张达又骇然道:“为何?”驾山乃将佩珩夫人的堂兄裘自足卖妹投江之事,述了一遍,道:“此系搢珩去岁寻得夫人,备将此事写来,弟为之感幸不置。设使石夫人投江身死,无从寻觅,这裘贼之罪,何可胜诛?”张达细细听完,忽拍掌道:“大妙,大妙。弟去冬初到这边,营里有一浙江人,姓名正叫做裘自足,莫非就是此人?〔天下快心事,都有此等举动凑巧而来也。〕若果是他时,石老爷的冤仇可报。”乃回顾亲随人等,分付道:“回去快把二队旗牌裘自足搢带了,明早回话。”亲随人答应了。驾山欢喜道:“弟待希家父子,以直报怨,若敝盟兄果得此贼,亦是大快意事。”当下又讲些别话。张达酒量甚高,驾山只以少许相陪。饮至更深方散,张达别去。
到了明日,亲随人回话:“裘自足昨晚即已锁带班房,候老爷发落。”原来这裘自足并非同名姓的别人,即系翠翘家贼。自那日石搢珩差张芳、朱序到裘家接取家眷,自足托高、童二老安顿来人,他夫妻带了两儿,藏了数百两银子,乘夜里躲开。待石家人去后,打听经了官府,着保甲里邻录了家私,石家人又带了裘能去,料道不能回家。思量有一个表阿舅高龙,是江西宁州人,在营中吃粮,不如去依傍他,因此一路问来。夜住晓行,到了赣州,问到高家。适高龙点卯回来,郎舅相遇。———还是十年前,高龙到姑夫家,会见裘自足的。高龙做人也还四海。———妻子李氏出来,相见了表姑,各相叙问。裘自足反扯谎说因叔子友生招赘了异乡的人,却是个强盗,竟要来扳害我,因此避难逃生,故来依傍。高龙道:“你叔子一家怎么样了?你的令妹与这做强盗的如今安在?”裘自足道:“我叔婶死了。这个强盗事破,在南直扬州,近日只怕处决了。我这个不贤晓的妹子,自然是强盗婆了。叔子的家私料也没入官了。我避祸逃出,总也不晓得以后的事。”高龙当下留住,另支架个房间床铺,与他一家儿睡宿。
住下半月多,裘自足时常取出一钱二钱银子,买米换钱,时向高龙商议,要做些买卖。高龙道:“姐夫,我是当兵马的人,不晓得什么买卖好做;你又经纪里边不在行。不如到营里吃粮,也倒是风雨不缺的。”裘自足听了,心下沉吟:“吃粮也到妙,如今世界太平,又无提兵调将,白白可以坐享其利。”乃道:“也罢,依着老舅说,吃他一名粮也好。”高龙就在总兵衙门里替他报了名。官府验过,上了册。旧官告老去任,新官随即调来,便是张达了。这裘自足是浙江人,自古说浙人多诈,又兼识得字,写得来,一个兵竟当行了,不上四五个月,竟做了二队旗牌。这番得意扬扬,竟认做无人敢欺负他。
这日总兵往巡按处赴宴回来,更深时分,有两个军牢往裘自足家叩门,唤起自足,一条铁链套上颈项,说老爷分付,带去班房里,明早回话。这裘自足吃惊不小,那敢违拗,随着去了。妻子大惊,一总起来,赶到高龙家讨信,不知为着何事。高龙道:“各衙门的事,我那里知道?武官衙门规矩:有事查问,都要锁链回话。料无甚事,明日便知。”妻子无法,只得回去了。
过了一夜,得明早,军牢回了中军,叫带进去。张总兵坐在后堂,押过裘自足当面,战兢兢的跪在台阶下。张达问道:“有人在这边告着你,你知道么?”裘自足吃惊道:“小人不知。”张达道:“你有个妹子,卖与人家,得了身价,却不把妹子交割,那人到本镇这边告着你。你怎么说不知道?”裘自足心里暗惊:“我卖妹子与鲍一,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我拿了银子便别了。又是他们说:‘你只管得了银子便去,其余不要管。’我况且叫的船总是他们一党,妹子在他船上,就是他家一般,怎么却到今日复到这边来告我要人?况且他们何由得知我在此地?如今官府问我,还说有的好,还说没有这事?”又想:“对头不见在那里,我且赖着没有。”乃道:“小人没有妹子,不曾与恁人交易。”张达大喝道:“你的妹子在杭州钱塘江口卖与人,那人现在。还赖着没有!”向两旁侍立的亲随大喝道:“去,带那人来!”两旁亲随服事日久,晓得主子心性,此事必有原故,大家答应了一声。###第59章裘自足见官府指说得切实,难于抵赖,只道鲍一真个在此告状,乃道:“有是有一个堂妹子,他要嫁人,与小人无干;况且彼时交割明白,怎么今日还说要人,却来告着小为?”张达拍掌大笑道:“可是有的,你方才怎么白赖?左右,先打嘴!”军牢吆喝一声,上堂把裘自足打了三十巴掌。张达又问道:“你这妹子嫁与石搢珩了,怎么又把他卖与娼家?”裘自足道:“这都是小人叔子———就是妹子的父亲作主。他做的事,与小的何干?叔子见石搢珩做了强盗,故把妹子改嫁的。”张达大怒如雷,立起身来指着自足〔直性子人,恨怒极了,大声喝骂。〕道:“刁奴才,你的叔子死后,然后骗卖妹子,怎么说是叔子作主改嫁?难道人家做老子的肯将女儿落娼?左右,再痛打他的嘴!”又分付亲随,叫拿一个帖儿,到州官那边,借四名皂隶,并讯问刑具。这裘自足先被打嘴,痛楚难当,今又打了三十巴掌,痛上加痛,听得说要去借皂隶刑具来,慌忙喊道:“愿招。”因嘴打肿,说话不清,张达听不清楚,倒焦躁得没法。左右人叫自足慢慢的说。张达又叫书办录他口词。自足到不便直供之处,还要粉饰;无奈张达已备细得了驾山的话,逐节推敲。自足抵赖不去,把前后始末尽供无隐。张达恨怒不过,喝叫重重捆打四十棍,分付押在班房看好,听候发落。
高龙到衙门上打听得备细,见自足打得皮开肉绽,气息淹淹,才晓得自足这般为人,竟同禽兽,不但不怜念他,却也恨怒不已。自足的妻子得知此事发觉,以为躲到江西,可以潜身远害,那知终有报应;但不知如何败露的,只得备了饭食,送到班房。夫妻父子,哭做一堆,也无甚话说。合衙门兵丁都晓得了,齐骂他不是人,大都不来睬他。
张达设酒答请按院,驾山便来赴席。饮酒中间,张达备道:“兵丁裘自足,果系石搢珩之舅,今已把前情招承凿凿。弟今与凌老爷说知,把这厮全家解去吴淞,听凭石老爷作何发落。”驾山大喜道:“果就是这厮。敝盟兄大仇可报。解去听他处治,也是正理。论起这般人,竟一顿板子打死了他,然后将他的妻子解去;不然恐敝盟嫂始终以兄妹之情,放他生路,旁人反为他不甘。”张达拍案道:“妇人之仁,终于姑息。老爷说得有理,明日就如此行。”驾山笑道:“这是弟不忿之言。然弟辈终是旁人,裘贼之罪,固人人得诛。但敝盟兄夫妇幸有天佑,深恨此贼,自亦梦寐不忘,当必手刃为快。若我辈杀之,不足以服此贼之心。还是解去为上。”张达想了一想道:“凌老爷议论的是。弟写书去,怂恿石老爷必尽杀之,以快人心。”驾山道:“张老爷差人解去,弟有书一封,并烦带去。”张达道:“明日便差人押解去。凌老爷有书,弟着人到辕候领。”驾山道:“岂敢,弟着人送来。”当下酒散谢别。
明日张达坐堂,提了裘自足妻子到来,差四名军牢,分付押解裘自足夫妻子母四名口,前赴吴淞总兵衙门交收。当将裘自足开了粮,上了锁搢,另着一个内丁赍了书信护批,凌驾山也送了书来,即便起身。
裘自足被打四十,如何行走得动?出了衙门,有高龙来说情,央上央下。自古说“官清私暗”,众人得了些嘱托,许迟两日,变卖些什物,做了路费。自足向高龙痛哭道:“我自作自受,如今到吴淞去,我的妹婿妹子决然要处死我,如何是好!”高龙也不做声。押解的军牢道:“亏你羞不羞,你有恁福气做得总爷的舅子,兀是说着妹子妹婿!”裘自足夫妻向高龙夫妻痛哭分别。高龙送下了船便去。
不则一日,到了吴淞帅府衙门,张家内丁传鼓投书。石搢珩正在私衙与夫人闲话,只见家丁来禀:“江西赣州总府张老爷差人投书。”递上两封书札,搢珩一一拆开。略略一看,不胜大喜,便与夫人细细同看。见张达的书上说:“裘某虽系令亲,他是这般举动,比豺狼更甚,即族诛亦不为过。本拟替台治一剑斩之,想必欲手刃此贼,故差押解来”等语。凌驾山书上说:“弟仇家希宁,万恶天败,举家正法。兄长仇仇裘自足,已被张总戎获住解来,亦是快事。但思兄嫂吉人天相,福泽无穷,此等人罪孽,实天地所不容。兄长诛其父抚其子,彼祖先留有嗣续、幸矣,当亦兄长大德也。”
搢珩细细看完,向夫人贺喜道:“裘贼获住,冤仇可报。当如张总兵所言,杀此贼全家,以雪前恨。”夫人道:“今此贼灭绝天理,同于禽兽。使妾投江无救,相公亦不知我为何等人,亦疑水性杨花,随风逐浪,一生名节何以自明!每一思及,恨不食肉寝皮。但杀他全家,使妾祖父绝嗣,亦觉太过。当如凌巡按所言,还是情法两尽。”搢珩沉吟一回,叹道:“夫人忠厚存心,所以大难不死。下官有一法,将这贼坐以他罪,日日打他几十棍,自然死了。”夫人道:“如此不足以服其心,当令他自惭而死,颇为允当。相公询问他一番后,妾亦当面严加责备,贼自无颜苟活。”〔处法尤妙。〕
搢珩坐了后堂,唤来差进见,慰劳申谢;来差亦禀致主情,搢珩令其外厢安歇。然后吩咐家人出去,独唤裘自足面询。叫把手扭开去,止将锁链带着。自足见去了手扭,心中大喜,随了牢子手,带到后堂。望见搢珩高坐虎皮椅上,一来怕,二来羞,只觉得胆战心惊,唯恐置他死地,跪在阶下,便先痛哭起来。搢珩道:“裘自足,你得了叔子家私,有何亏负处?你竟把他女儿卖与娼家,是何道理?”裘贼道:“总是我不是了。万望妹夫看我叔叔面上,格外推恩。”搢珩道:“你见我不来,便把我百般排陷,这也是小人之常。但妹子是你同堂至亲,并非陌路,你却处到他极尽地位,还有什么亲情敢叫‘妹夫!’左右,与我打这厮的嘴!”军牢吆喝一声,上前捉住,打到五十嘴掌。裘自足打得两腮非常胀胖。搢珩道:“你如今还说看叔叔面上,当初何不看叔叔面上,留着妹子,为何必要将他卖去?就是卖去也罢了,为何必要卖与娼家?你这狼心狗肺,恁般可恶!”喝叫重打四十棍。裘贼极口叫饶,自称:“小的被张老爷打了四十棍,至今棒疮未愈,求老爷天恩饶恕!”搢珩不则声。军牢拖将下去,一索捆扎定了,两人提起,向下只一丢,格察地一声,丢个够死。军牢执棍向前,喊叫:“老爷验棍。”〔活画行刑牢子。〕呐喊一声,半天飞起棍梢,扑的一声打下。打到二十棍,裘贼气都没了。〔打得畅快。〕叫且饶着,令拖出去,与妻小分别看守。
明日,搢珩赏了来差,写了两封回书,巡按的书并烦赍送。书中大略致谢张达捉获之力,遵依驾山处分之言。来差领书,叩谢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