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刘世誉打发盘盒去后,一面铺毡结彩,不多时,送礼人回。李小姐轿子将到,乐人便闹动鼓吹。白子相道:“今日李小姐来,出于仓卒,决然受惊啼哭,不便照俗礼交拜天地,恐旁人观看不雅。”世誉道:“礼岂为我辈而设?我已吩咐,竟抬进新房出轿,我已叫了能言的妇女们在旁劝慰。”只见新人轿子到了,家人报进,妇女们出接。
那素玉自半路被抢,不知头由,唬得魂不附体。只见得轿子如飞,不知抬往何处。走够多时,进了城,到一家门首。听见鼓乐喧天,多少妇女簇拥进去,歇轿掀帘。素玉两袖紧掩面孔,死也不放,只管啼哭。〔生成道理。〕众妇女也不敢去扯他的手,只好搀扶出来,进房入幔坐下。世誉随着进房,虽不能见他杏脸桃腮,然见了那绿鬓乌云,红裙翠袖,足下金莲窄窄,头上珠翠交加,满心欢喜。〔那知空欢喜。〕吩咐妇女们好生服侍。
大厅上设了酒席,相请亲戚到来。那些亲戚见请,不知其故,直待到了,方晓得是做亲。而不知此亲从何时结下,何以一时仓卒,更觉得毫无次序。白子相会见,略略叙些原委,众人方晓得那抢亲的缘故。素知世誉是思远的爱子,更兼富贵之家,作为自与人不同,众人一味奉承说好,管他则甚。〔不胜三慨。〕世誉出来陪客,开怀畅饮。
那时素玉已知是做亲情景,想:“我们都是官府人家,他来求亲,我爹爹自然应允,何必像那乡愚举动。我哥哥回去说了,我爹爹自与他怎肯干休!”只听见一妇人道:“李小姐,你被半路抬自然不晓得缘故,我对小姐说个根由:〔这便是能言的妇人了。〕我家姓刘,新官人便是二相公。我家老爷现任吏部,与府上只隔得一条街。小姐也自然晓得。我二相公因爱李小姐,情愿结亲,故尔造次。今日已送过聘礼,是尊府二爷收的。小姐既到我家,便是自己家里了,勿生烦恼。”素玉听了,方知就里,然而还不晓得错抢之情。只因那些妇女依主之命,不敢吐露底细,恐伤了他叔侄之情。素玉又想道:“既然我父许他,只该凭媒依礼的嫁我,我怎敢违命。怎弄出这等勾当,被人耻笑!”心中忿闷,〔不论抢是抢差的人,生成要气闷。〕愈加啼哭。又听见一妇人道:“小姐,你已到来半日,想必饿了,请用酒饭。若不用酒,用些点心。”〔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素玉只是掩面而哭,并不则声。又听得道:“我家二相公把银钱看得甚轻,小姐可以做得主,一万五千,悉凭你用。这犹不足为奇,明日我二相公高中了,做了个绝大的官,那时小姐倾刻便是一品夫人了,好不荣耀哩。〔说好话的人。〕请小姐不要哭了。”素玉只是个哭,那些妇女急得没摆布。
只见众人送世誉进房,各各递了酒,混了一回出去。世誉已有些醉意,见李小姐在幔里兀是呜呜的哭,便道:“你们一些不会服侍,总不解劝,还惹得小姐这般烦恼。”众妇女道:“着实解劝,不知小姐为何只管啼哭。”世誉喝道:“你们那班奴才该打!什么啼哭?一总出去!”众妇女巴不能脱身,说道“去了”,一哄而出。
世誉闭了房门,揭起绣幔,走近身边,说道:“小姐,请安置罢。小生向慕芳姿,今日得谐鱼水,真个三生有幸。实感佩深切,决不有负小姐。〔以为“啼哭”两字得罪了李小姐,也是世誉一段苦心。这一篇话,也还有文理。〕今日造次得罪,累小姐担受虚惊,只缘爱慕心诚,刻求完聚。不觉轻举妄动。还求小姐包容,幸勿介意。”素玉听见对头软语温存,心里想道:“那人却不暴厉。”十分烦恼,减了八九,便住了哭。〔莫谓素玉无志气,女人嫁丈夫,想来终身要跟他,是一件没法的事。〕世誉要移烛进幔照他,恐李小姐害羞,反为不美。便移远了灯,替他卸了首饰,抱到床上。那时兴发如狂,解衣就寝。顾不得他嫩蕊娇花,一霎时风狂雨骤;素玉此时做主不得,任其所为。正是:
女适当时,郎应久恋。采上林之繁蕊,粉蝶黄蜂;收江左之春光,雏莺乳燕。恣情欢畅,尚怜一点腥红;勉意交酬,未解满腔愁线。只道是向日栖头美女,此夕怀中乍拥,殊惬素心;〔入情入妙之笔。〕却谁知今宵被底新人,来朝枕畔微窥,竟违初见。浓妆艳裹,身材想是相同,掩袖藏羞,面貌因而难辨。尽往昔积成妄想,深用温存;恐将来露出尊容,顿翻心念。
明早醒来,世誉披衣起身,素玉侧身朝里。世誉道:“小姐,你再睡一睡,我先起去。叫丫鬟们煎参汤来你吃。”素玉不好答应。世誉下床,揭起绣幔,看他云髻蓬松,钗环横卸,想起昨日抢来,受了惊唬,心里十分爱恤,便磕在他身上,要亲热一番。〔世誉也会温存。〕手捧着李小姐的脸,趁了亮光,一见时,吃惊不小,放手不及。正是:
三生石上欠姻缘,怎得蝉娟枕畔眠。
一夜温存空自许,高唐梦杳隔神仙。
这一番识破,有分教:
色胆变痴情,种种痴情惟重色;
羞颜成恶念,重重恶念只缘羞。
未知刘世誉见了素玉有何话说,且看下回分解。
此书叙丽娟、翠翘、婉玉三人,灵心慧性,大略相同。而翠翘涉历颠沛,才能功烈,较二人更胜。然观丽娟戒诸婢欢笑,莫使闻者致恨,此种德度见识,为不可及。世誉、再思、子相三人同谋,合意捏定,再无走失,岂知偏有此意外之变。想天不庇恶耶!然世上好人遭尽磨折,而恶人称心遂意者甚多,此反仅见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