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玉又见在众人面前骂他,一发恨毒,大骂:“贼弟子!我和你做得一夜夫妻,便就这般毒骂我!我又不是使女丫鬟,那个受你凌辱?你把我半路抢来,先犯着大大的罪,你还要处我!”说罢,捶床拍枕,哭个不休。众妇女也有说笑的,也有披点的,〔那些妇女真可恶。〕弄得素玉羞惭无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忽然叫了一声,便寂然不动。〔可怜。〕
你道为何如此?只因素玉昨晚并无水米沾唇,先受惊唬,后又悲伤,夜里更被世誉弄得困倦,今日又斗这般恶气,那有许多精神抵当?故此叫了一声,便昏晕不省人事,一霎寂然不动。
众妇女也尚在那里说笑,却有一个老成的婆子道:“你且莫喧闹,方才他叫了一声,不见响动,且到床前去看看。”便立近床边看时,只叫得一声“不好了”。众妇女都走拢来,但见床上新人直挺着,眼晴只管上擦。大家惊骇,便急取汤来灌下。渐渐神回气转,半晌间,方得平定。
老婆子便问道:“小娘子,你到底是李家何人?可实对我说。”素玉有气无力的说道:“我是李家小姐,怎说是何人。”婆子道:“我家相公说,曾见过小姐来,并不是这般模样。”素玉道:“我家深闺内院,他从何而见?那是假话。”婆子不能分辩,只得安慰道:“你且莫气,不论真假,自有分晓。你昨日一晚尚未吃些东西,那里当得这般烦恼?我去取朝粥来,你必定吃些。”素玉道:“才进得他门,便受这般恶气,要那性命来何用!”婆子取了粥,苦苦相劝,素玉被劝不过,勉强吃了一碗。婆子又洗了巾,替素玉揩抹眼泪。
丢下一头。再表刘世誉气忿忿走出,到书房里,立叫小使去请白子相。顷刻来到,白子相拱手恭喜。世誉白定了眼,骨都着嘴,一声儿不言语。白子相看了奇怪,道:“想是夜来李小姐得罪相公么?”世誉直跳起来道:“一言难尽!我与李二亡八干休不得!”白子相吃唬道:“为何?”世誉道:“我费了许多心机,用去若干钱钞,又是那亡八自己说的,侄女出门时,叫我半路去抢的。”白子相道:“正是。李二爷三番四覆寄信来,昨日已成功了,而今说他则甚。”〔恐其涉及他。〕世誉道:“而今抢来的,却不是昔日所见的了,叫我那得不气!须和那老亡八拼个死活!你须替我商量。”
白子相听了,开了口半晌合不下。良久道:“这个奇了,怎么不是昔日所见的了?而今那个相貌却是如何?”世誉道:“说也脏人。那个面孔,像个麻糖球,眼睛就像白果,鼻子便像菱角,嘴唇却像柿陀。老忘八把那等奇丑丫头竟来欺落我!”白子相笑道:“李二爷晓得相公会吃酒,因此送许多果品来案酒的。请问相公,昨日怎不看破他?”世誉跌脚道:“那里想到这等事!那丑贱人,听了老亡八教调,把袖子死命掩了面孔,我还认了害羞,故尔不曾看破。”白子相道:“头面首饰、梳掠妆扮得好么?”世誉道:“头面梳掠得好的,珠翠也有的。总是那亡八要调包,自然把那贱人梳妆得好了,好来瞒我。”白子相道:“夜来做亲,却是如何?”〔妙。〕世誉道:“咳,我那里晓得?与那贱人睡了一夜,我认真的百般的爱恤他,那晓得这样的一个贱人。”
白子相道:“这等说来,真是中了他的计了。方才既看破了,就该问他是李家那等样人?”世誉道:“怎不问来?他兀是称着小姐。我气极了,骂他几句。他也是嘴里哭哭叫叫,夹七夹八的不知说些什么。我方才要寻你商量,就走了出来,不曾打这贱人一个死,且出了我心中恶气!”说完,便要奔进去打。〔情状逼真。〕
白子相拖住道:“事须三思。人在你家,果有差池,正有得凭你打哩。为今之计,须晓得他确系何人,才好分理。相公何不去叫赵妈妈来,他曾到李家,自然认得那人的。”世誉道:“正是。昨日错了,只为一心要做事隐密,惟恐人多张露,把那般要紧的人都忘记了。他若在此,当时便晓得不是李小姐,便不至堕他的奸计了。”乃急唤小使去叫,小使答应了。
正出门来,只见赵妈妈走到。你道赵妈妈为何来得恁早?只为街坊上人传说,昨夜刘家抢亲之事,心里想道:“刘家何以不来叫我?”又记起世誉曾有事成百金相谢之言,故此急急早来。小使同了赵妈妈直进书房。白子相道:“赵亲娘来得恁快。”小使道:“正走出门,见赵亲娘来了。”赵妈妈道:“二相公做事,恁般隐密。今早有人传说,方晓得二相公娶亲,为此特来贺喜。”一面说,一面走到世誉身边道福。见了光景,乃道:“相公娶了绝色夫人,不见一些儿快活,却是何故?想因老婢子昨日没有来服侍,怪我么!”白子相道:“方才二相公深懊悔昨日不曾来叫你。”便将那事的始末,述了一番。赵妈妈独晓得抢亲,那里晓得其中备细?听见了原委,方晓得恁地机关。那时也不及更问别话,但听说到李再思送信,十拿九稳;今抢来的人不是了,乃伸舌啧嘴的道:“这也奇了!待我进去一见便知。”便急急走到新房里来。
众妇女接着,都道:“赵亲娘来得好,请看新人是谁。”赵妈妈道:“新人在那里?”妇女道:“还睡在床上哩。”赵妈妈走到床前一看,分明认得是李再思的女儿。只见他两眼闭着,鼻子里呜呜打哼。赵妈妈道:“二小姐,还没有起身,老身特来贺喜!”素玉听见声音,开眼看了赵妈妈,道:“赵亲娘,你来得好。我受一肚子恶气,没处伸诉。且请坐了,我告诉你。”
那时妇女们已掇一把椅子近床,赵妪坐了,道:“小姐,你说有甚么气?老身替你分解。”素玉道:“我昨日同姐姐从慧圆庵入城,半路被他家抢来,说我爹爹受他聘礼。我想既然行聘,该择吉迎娶,怎弄那般勾当?今日突然又叫我不是李小姐,叫我假充来的,大声叱喝。又骂我是贱人,把我这般凌辱。我从长这些年纪,并没有吃人的亏,今日却被那贼弟子奚落。他既嫌我丑陋,就不该抢我;既到你家,也须是你的妻子,怎说两朝便把我毒骂!我昨日一晚水米不沾,今日又受这等恶气,我一向身子不好,这条性命合该休矣!”说到此处,又哭将起来,乃道:“亲娘,你来得正好,免你对我爹爹说,须和那贼弟子不得干休!”赵妈妈不便直说委曲,乃道:“小姐,不必气恼。这刘二相公的性子不好,一时耐不得,过了即好的。老身回去与二爷说知。这刻上午了,小姐用过了饭么?”素玉道:“受他这等欺凌,还有恁心情吃饭?”众妇女道:“饭与点心都备在此,争奈只是不肯吃。”赵妈妈道:“小姐,那有不吃之理?众位嫂子们,你把东西正该伺候着,小姐要吃时,便等小姐吃些。”素玉又叮嘱必定送信去,赵妈妈答应了,然后走出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