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与我是不相干的,陆进财死的那一天,大荣找我帮忙,叫我拿这钉子背着人插在死人耳朵里。我怕鬼不答应,他说人死了,是不知道的。我说:‘既不知道,你又拿钉子钉他做吗?’他说他有他的用向,我也不知他吗用向,就依他办了。后来,他告状又找我做奸夫。我想,做奸夫是个便宜事儿,不想没得便宜,倒是我一个人受罪。这都是实话。”
李公听罢,便把惊堂一拍,哪知道陆大荣跪在一旁,听了瞎子这一套口供,彷佛是一桶冷水打头顶心浇下,明知三曹对案,奸计败露,又不敢插嘴争辩,只急得个面红颈赤,吓得个目瞪口呆,三魂六魄直丢去了一半。李瞎子后半截的口供,他也是听而不闻的了。直等李公把惊堂木这一拍,才把个陆大荣拍醒。心里还是勃勃的乱跳。只听得李公大声喝道:“陆大荣,你听明白了么?这都是你干的好事!”陆大荣明知理屈,却还要勉强抵赖,说道:“老父台不要听他瞎话。职员不敢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李公冷笑道:“哈哈,你也懂得伤天害理?我且问你,你既确知进财是被害死的,怎么临死的时候不告官相验,直等到成殓以后方才呈控?且必要开棺相验?这不明明是你的安排。”说到这里,又把惊堂一拍,喝声:“来!”两旁衙役齐声吆喝。李公指大荣道:“与我拉下去,先重责四十戒尺。”大荣连连磕头哀告。左右哪容分说,一边一个,将他拉下摘去帽子,拿一木凳子放在旁边,将他左手放在凳上,用绳子扣住了五个指头,一人在后把住他肩膀,一人屈膝跪在左边,举起戒尺,从高落下,这叫做三面发烧。才只一下,陆大荣已觉疼得个十指连心。接连二三四五,眼见掌心的皮肤由白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又发青,由青又带黑,打得个五色齐备。到得第六下以后,掌心便渐渐肿起。到得二十下,已是皮破肉绽。
陆大荣起初还竭力叫喊,疼得难受,后来倒不觉得疼了。二十下打完,把扣绳松开,将手放下,移至右边,把这右手也照样的打了二十。放了手,仍旧给他戴上帽子,复到公案前跪下。
李公命传钟氏及邻右干证人等,上来一齐跪下。李公说道:“这事已经本县问明,全是陆大荣设计谋产,倾陷善良,污蔑名节,与大众毫不相干。陆钟氏释放回家,好好的将尸身重行殡殓安葬。待分娩后,是男是女,再由族长禀明本县定夺。陆大荣罪大恶极,应由本县带回,详革削职,归案严办。李瞎子贪利忘义,罪有应得,暂行监禁,待案结发落。其余邻证既无干系,各自回家,安分度日。”吩咐已毕,众人一齐叩谢,欢声如雷,陆续退下。就剩李瞎子、陆大荣还直挺挺的跪着。
李公正要发落,忽然看见一个中年妇人,披头散发,连哭带喊,从席棚外直滚进来。差役连忙拦挡,哪里拦挡得住?一径到公案前,尚是发泼。李公倒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这妇人,有什么冤枉?为何如此情景?那妇人跪倒道:“我的大老爷呀。我的丈夫是个好人,都是叫陆大荣坑死了。求大老爷开思,放他回家,我一辈子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好处。”李公道:“你丈夫姓甚名谁?为什么被陆大荣坑了?细细讲来,待本县与你作主。”那妇人指着李瞎子道:“我丈夫就是他。”那李瞎子被他这一指,倒觉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把头低下,彷佛是害臊的光景。那妇人见他低头不语,便近前一步,揎衣露袖,指定瞎子,咬着牙发狠地骂道:“你这没用的王八羔子,你怎么不言语?你倒安心去坐牢监,叫你老娘喝西北风么?”李公这才知道是李瞎子的老婆,不觉勃然大怒,将惊堂连拍,大喝道:“你这妇人好不知廉耻!这法堂重地,也是你两口儿吵闹的吗?你丈夫不知自爱,贪利忘义,你为妻的应该规劝于他。直至犯罪到案,又来搅扰公堂,胆敢在本县眼前胡言乱语,这平日的行为也就可想而知了。李瞎子平日纵容,绝无家范,也就可想而知的了。今日本县且与你整理-番。”喝声:“来!”
左右吆喝了一阵,跑上两个皂役。李公命将李瞎子夫妇各打嘴五十。瞎子连忙叩头求饶,那泼妇尚岸然不惧。左右不容分说,将夫妻两个拉在两边跪下,左右开弓,一五一十的打完了。两个人四个脸都打得个五彩鲜明,彷佛热透的桃子一般。李公命将李瞎子带上刑具,同陆大荣一起带回。把这泼妇逐出。
哪知这泼妇受了这顿打,越发泼了。他也不跪,就坐在地下,把头发散开披一身,两只鞋褪下了一只,弄得缠脚布散了一地,口中连哭带诉的胡闹。衙役撵他,他只不理。李公见撵他不动,便叫将瞎子带过,说道:“你纵容你妻子在家泼悍,已是不该。况又咆哮公堂,你还不过问。我且办你个治家不严。”
喝声:“来!快与我拉出去打!”瞎子叩头道:“求大老爷息怒,容小的令他回去。”说罢爬起来,转过身,弯着腰,轻轻地向他女人说道:“大奶奶,你快回去吧。你不要再给我闹累儿了,我可受不了。”那女人不等他说完,使劲地啐了他一口,唾了他一脸的唾沫,说道:“谁像你这没出息的。”瞎子见他这般,急得要死,又不好意思公然跪下求他,弄得两巴掌的血痕里都冒出汗珠来,这正是:
后面有狼前面虎,官威正亟阃威随。
要知这泼妇到底怎样回去,且听下回分解。
问拐带许国桢到堂思爱女张王氏入梦
却说李瞎子老婆当堂发泼,李瞎子劝他回去,倒被他啐了一口。李公看这光景,叫左右快将李瞎子重责二百。快皂两班过来,将李瞎子拖翻在地,他老婆方站起身来,被左右连拖带撵的赶了出去。两旁看热闹的人无不匿笑。李公命将李瞎子锁起,吩咐伺候起马回衙。地方绅耆等在庵堂预备酒饭,李公刚退堂下来,前来迎接的两个绅士走上,坚请李公到庵赴席。李公再三辞谢,只受了两杯茶。马夫牵过马来,李公便辞了众绅士,拱手上马。衙役人等在前开道,陆大荣、李瞎子带着锁链,押在马后跟随。绅耆等送至村口方回。
李公进城,先至城隍庙拈香,然后回衙,升坐大堂。擂鼓排衙,三通已毕,班内走出两个人来,带着个年轻的学生,到案前下个半跪,缴签销差。原来是饬传许国桢的原差。李公销了差票,便传许国桢问话,说道:“你是许国桢么?”答道:“是。”又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答道:“二十一岁。”
李公道:“你年轻的人,怎么干这不端的事?你师傅死了,怎敢把他的女儿拐跑。如今你把这女子藏在哪里?从实供来,免动刑讯。”许国桢道:“大老爷听柬,童生随我师傅读书多年,具有天良,哪敢干这昧理的事?那日送殡回来,师妹有病,师母命童生坐车送回,不意车到李家砦地方,遇见一伙强人,将童生从车上拉下,连车并师妹一并劫去。童生不舍,跟随恳求放还。被强人用马棒在左膀上连打数下,一时疼痛昏晕,到黑夜方才苏醒,人车已不知去向。童生无奈,就在树林内暂过一宵,次日各处访问,杳无踪影。一连几天追寻,不得下落。童生忽得一病,浑身发烧,不省人事,幸得白衣庵慧明和尚留在庵中调养,始得痊可。前日方才进城,又不敢见师母的面。正在为难,遇见大老爷差人前来,着童生到案,这是实话,并无半句虚言。”李公道:“被劫是哪一天?”答道:“是九月初二傍晚的时候。”李公喝道:“不想你这年轻小子,倒会说谎。既你师妹被强人劫去,你又生病,到前日方才进城。怎你师母在西门外又遇见你,问他女儿下落,你为什么推说不知,反将他殴打,又将他头上的首饰抢去?今日拘拿到案,又敢巧言搪塞。”喝令左右先将许国桢重责二十戒尺再问。许国帧再三哀告,左右哪里听他。揎衣露袖,每手各责了十下。李公再叫他上前究问。许国桢还认定前供,矢口不移。李公命将许国桢暂押,候传张王氏到案面质。吩咐掩门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