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自然是极其精美,就像蟾宫里的所有事物一样。吃饭时,蟾蜍信口开河高谈阔论。他把河鼠撇在一边,专门逗弄缺乏经验的鼹鼠。他天生就是一只夸夸其谈的动物,又喜欢突发奇想,他把这趟旅行的前景、户外生活和途中的乐趣描绘得天花乱坠,把个鼹鼠激动得坐都坐不住了。一来二去,三只动物似乎很快就达成了协议,把旅行的事确定下来了。河鼠虽然还心存疑虑,但他的好脾气终究压倒了个人的反对意见。他不忍心使两位朋友扫兴。他们已经在深入细致地制定计划,作出种种设想,安排未来几周里每天的活动了。
行前的准备大体就绪,大获全胜的蟾蜍领着伙伴们来到养马场,要他们去捉那匹老灰马。由于事先没跟老马商量,蟾蜍就分派他在这趟尘土弥漫的旅途中干这件尘土弥漫的脏活,老马一肚子牢骚怨气,所以逮住他可费了大劲。蟾蜍乘他们逮马时,又往食品柜塞进更多的必需品,又把饲料袋、几网兜洋葱头、几大捆干草,还有几只筐子,吊在车厢底下。老马终于给逮住,套在车上,他们出发了。三只动物各随所好,有的跟着车走,有的坐在车杠上,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同时说着话。那天下午,阳光灿烂。他们蹴起的尘土,香喷喷的,闻着叫人心旷神怡。大路两侧茂密的果园里,鸟儿们欢乐地向他们打招呼,吹口哨。和蔼的过路人从他们身旁走过时,向他们道声好,或者停下来,说几句中听的话,赞美他们那漂亮的马车。兔儿们坐在树篱下他们家的门口,举着前爪,一叠连声赞叹:“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呀!”
天色很晚的时候,他们离家已有好些哩地了,身体疲乏,心情愉快,就在一处远离人烟的公地上歇下来。他们卸下马具。由着马去吃草,自己坐在车旁的草地上。蟾蜍大谈他在未来几天打算干的事。这时,星星围着他们,越来越密,越来越大。一轮黄澄澄的月亮,不知打哪儿悄悄地突然冒出来,给他们作伴儿,听他们说话。过后,他们钻进篷车,爬上各自的铺位。蟾蜍伸开两脚,瞌睡得迷糊糊地说:“伙计们,晚安!这才是绅士们应该过的生活!别再谈你的那条老河了!”
“我并不谈我的河,”河鼠不紧不慢地说。“蟾蜍,这你知道,可我心里总叨念它,”他又凄凄切切地低声说:“我想念它——一直在想念它!”
鼹鼠从毯子下面伸出爪子,在黑暗里摸到河鼠的爪子,捏了一下。“鼠儿,只要你乐意,干什么我都愿意,”他悄悄对他说,“明儿一大早,咱们就开溜,回到咱们亲爱的河上老洞去,好吗?”
“不,不,咱们还是坚持到底,”河鼠悄声回答。“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得守着蟾蜍,直到这趟旅行结束。撂下他一个,我不放心。不会拖很久的。他的怪念头,从来也维持不长。晚安!”
这次旅行,果然结束得比河鼠预料的还要早。
由于长时间的户外活动,兴奋欢快,蟾蜍睡得很死,第二天早晨,怎么推也推他不醒。于是鼹鼠和河鼠毅然决然,不声不响地动手干起活来。河鼠喂马,生火,洗刷隔夜的杯盘碗盏,准备早餐。鼹鼠呢,他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到最近的村落里去买牛奶、鸡蛋,以及蟾蜍自然忘带的一应必需品。等这些繁重的劳务全都干完,两只动物累得够呛,坐下来歇憩时,蟾蜍这才露面,神采奕奕,兴致勃勃,说现在他们大家都活得轻松愉快啦,不用像在家时那样操劳家务啦。
这一天,他们悠闲自在地游逛,驶过绿茵茵的草原,穿行窄窄的小径,当晚又在一块公地上过夜。不过,两位客人这回硬要蟾蜍干他份内的活儿。结果,第二天早上要动身时,蟾蜍不再津津乐道原始生活如何单纯简易,却一味想赖回他的铺上,但被他们硬拖了起来。和昨天一样,他们的路程仍是穿经窄窄的小径,越过田野。到了下午,他们才上了公路。这是他们遇到的第一条公路。就在这儿,意想不到的祸事,迅雷般落到了他们头上。这桩祸事,对于他们的旅行是个灾难,而对于蟾蜍今后的生涯,却产生了翻天覆地的重大影响。
他们正悠闲自在地在公路上缓缓行进,鼹鼠和老马并肩而行,跟马说话,因为那匹马抱怨说,他被冷落了,谁也不理睬他。蟾蜍和河鼠跟在车后,互相交谈——至少是蟾蜍在说话,河鼠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插上一句:“是呀,可不是吗?你跟他说什么来着?”心里却琢磨着毫不相干的别样事。就在这当儿,从后面老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隐隐的警告的轰鸣声,就像一只蜜蜂在远处嗡嗡嘤嘤。回头一看,只见后面一团滚滚烟尘,中心有个黑黑的东西在移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他们冲来。从烟尘里,发出一种低微的“噗噗”声,像一只惊恐不安的动物在痛苦地呻吟。他们并没在意,又接着谈话。可是就在一瞬间(仿佛只一眨眼的工夫),宁静的局面突然打破了。一阵狂风,一声怒吼,那东西猛扑上来,把他们逼下了路旁的沟渠。那“噗噗”声,像只大喇叭,在他们耳边震天价响。那东西里面锃亮的厚玻璃板和华贵的摩洛哥山羊皮垫,在他们眼前一晃而过。原来那是一辆富丽堂皇的汽车,一个庞然大物,脾气暴躁,令人胆寒。驾驶员聚精会神地紧握方向盘,顷刻间独霸了整个天地,搅起一团遮天蔽日的尘云,把他们团团裹住,什么也看不见了。接着,它嗖地远去,缩成一个小黑点,又变成了一只低声嗡嗡的蜜蜂。
那匹老灰马,正慢悠悠地往前踱步,一面梦想着他那恬静闲适的养马场,突然遇上这么个难对付的局面,不由得狂躁起来。他向后退,又向前猛冲,又一个劲儿倒退,不管鼹鼠怎样使劲拉他的马头。怎样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他保持冷静,全都无济于事,硬是把车子往后推到了路旁的深沟边。那车晃了晃,接着便是撕心裂胆的一阵破碎声,结果,这辆淡黄色篷车,他们的骄傲和欢乐,就整个横躺在沟底,成了一堆无法修复的残骸。
河鼠站在路当中,暴跳如雷,气得直顿脚。“这帮恶棍!”他挥着双拳大声吼叫。“这帮坏蛋,这帮强盗,你们——你们——你们这帮路匪!——我要控告你们!我要把你们送上法庭!”他的念家情绪领时消失,此刻,他成了一艘淡黄色航船的船长,他的船被一群敌对的船员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逼上了浅滩。一怒之下,他过去痛骂那些小汽船老板的尖酸刻薄的话一股脑喷发出来,因为那些人把船开得离岸大近,搅起的浪花常常淹了他家客厅的地毯。
蟾蜍一屁股坐在满是尘土的大路当中,两腿直挺挺地伸在前面,眼睛定定地凝望着汽车开走的方向。他呼吸急促,脸上的神情却十分宁静而满意,嘴里还不时发出轻轻的“噗噗”声。
鼹鼠忙着安抚老灰马,过了一会,终于使他镇静下来。接着他就去查看那辆横躺在沟底的车。那模样真是惨不忍睹。门窗全都摔得粉碎,车轴弯得不可收拾,一只轮子脱落了,沙丁鱼罐头掉了一地,笼里的鸟惨兮兮地抽泣着,哭喊着求他们放他出来。
河鼠过去帮助鼹鼠,可他们两个一齐努力也没能把车扶起。“喂!蟾蜍!”他们喊道。“下来帮一把手,行不行?”
蟾蜍一声不吭,坐在路上纹丝不动。他俩只得过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只见,蟾蜍正迷迷瞪瞪地出神,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两眼仍直勾勾地盯着前面尘土飞扬的地方,那个毁了他们的家伙的去向。时不时,还听到他低声念叨:“噗噗!”
“多么灿烂辉煌又激动人心的景象啊!”蟾蜍嘟哝着说,根本不打算挪窝儿。“诗一般的动力!这才叫真正的旅行!这才是旅行的唯一方式!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到了别处!一座座村庄,一座座城镇,飞驰而过——新的眼界不断出现!多幸福啊!噗噗!哎呀呀!哎呀呀!”
“别这么呆头呆脑的,蟾蜍!”鼹鼠喊道,拿他毫无办法。
“想想看,我对这玩意一无所知!”蟾蜍继续梦吃般地喃喃道。“我虚度了多少时光啊!不但从不知道,连做梦也没梦到过!现在我可知道了,现在我可全明白了!从今以后;展现在我面前的,该是多么光辉灿烂的锦绣前程啊!我要在公路上横冲直撞,飞速驰骋,在身后卷起漫天的尘土!我要威风凛凛地疾驰而过,把大批马车推下沟渠!哼!讨厌的小马车!平淡无奇的马车!淡黄色的马车!”
“咱们拿他怎么办?”鼹鼠问河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