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韩春林,蒙古族,来自科右中旗,兴安最为著名的“南三苏木北八乡”说的就是我老家那边的事儿。不知情的朋友也许会问:一个蒙古人,为什么不叫巴雅尔、朝克图等民族特色鲜明的名字,而偏偏起用那么一个寓意粗浅又俗套的汉化“雅号”?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很久,尤其在呼和浩特的那段时间里,更是用实际行动苦苦找寻答案。经过几番折腾,我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于是自作主张,坚决彻底地更了名改了姓。请大家以后叫我孟克苏都。
  我的故事从一场聚餐会开始,时间大概是2005年左右吧……
  呼和浩特阴冷的星期五,正是一个周末晚上。
  那一晚,我喝得有些郁闷,还打了两架。
  酒桌上,同事冯青在一旁低声劝说:“小韩,还记得冯姐跟你说过什么话吧?今天机会难得,有那么多领导,你赶快过去敬一圈,好好表现一番,混个眼熟。”
  我脑容量有限,赞美、批评或漫骂等正经东西也许凑合着保存几天,闲嗑闲篇只能是随听随删,根本装不下。冯青平时话多,我实在想不起她指的是哪一出,于是一本正经地反问:“冯老师,您都说过什么话呀?”
  “要想在报社这个地方混,必须有过硬的业务能力,但最重要的还是学会做人。这比什么都强。你刚来社里不长时间,又是蒙族,更要表现积极一些,主动点……”冯青显得很有耐心,将先前的嘱咐又重述了一遍。
  想起来了,她是这么说过。但我有些弄不懂,要学做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蒙古族更需要积极表现?只因为我是整个部门唯一会讲蒙语的另类?再说,他们几个鸟人还算什么领导?来了三个月连温饱问题都不给解决,还有什么资格让我敬酒陪笑?
  心中虽然不悦,可又不好当面拒绝她善意,驳了面子。冯青性格开朗,为人随和,比较好相处,而且又是我的新闻启蒙老师,所以对她还是要有最起码的尊重的,换作别人,我早给他一个闭门羹了。
  我用右手轻轻梳理遮过眼睛的长发,委婉地说:“我知道您是好意,可喝酒奉承不是我强项,弄不成的。尤其在这种场合,我一个新来的无名小辈当那个出头鸟不太合适吧?”
  冯青眉头一紧,嗔怪道:“你这小屁孩儿,真是木到家了,死脑筋!真没有蒙古人的魄力!”
  我又弄不懂了,不知道她说的蒙古人的魄力是指什么。如果说喝酒,我有,可我宁愿不要。喝酒失态,乱性又误事,酒鬼们的闹剧还真没少见识。我不想在外人面前喝成烂醉,丢了蒙古人的脸,所以才这样极力把持自己。
  正自寻思间,冯青的批评又接踵而至:“你看看孙洋,一样是新来的,不也主动过去了吗?人家还是女孩子呢。过一会儿其他人都出动了,你再想敬可就来不及了!”
  我顺着冯青的视线回头一看,发现里边的大桌上已经炸开了锅。孙洋在那里正端着盛有白酒的高脚杯,笑容甜美地从主宾座位到左右两侧客人挨个敬酒呢。有几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咧着大嘴,色眯眯地盯着眼前这位打扮妖艳的年轻姑娘看,不时还哈哈坏笑。另一些人更是故意起哄,变着花样作难孙洋,要她给自己敬酒时先把杯子里的酒干掉,或者干脆唱歌助兴。有一个民间秘方说用金子试女人,用女人试男人,其准确性与怀孕试纸一样可靠。事实证明,今天这几位都是坐怀不乱的好干部好领导……
  领导开放,手下的女兵自然生猛无比。对于那些“合情合理”的要求,孙洋痛快地点头应允,豪爽地仰脖子喝酒,有一种不打通关誓不罢休的豪放架势。天呐!这女人也太厉害了,用冯青的话来说,太有蒙古人的魄力了!那喝的可是干辣辣的酒精勾兑液体啊,她怎么可以喝得象凉白开似的那样轻松自如呢?真人不露面啊她是!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我和孙洋都是报社民生新闻部今年新来的见习记者。刚开始没事做,两人成天傻呆着,过几天混熟了也就无话不说无所不谈起来,除了睡觉,吃饭、打水、上下班等活动都统统安排在一起。有一阵子还突发奇想,天天跑到城郊农地或公园去搜集采访选题。那个时候,相貌平平的孙洋显得非常憨厚,说话总是慢吞吞的,也很少化妆打扮,一幅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样子。可今天见了领导却像苍蝇见了腐肉,变化之快着实让人接受不了。
  当下孙洋端着酒杯又走到一个女人面前,说:“顾主任,谢谢您这三个月以来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照,真的非常感谢您。我会尽快熟悉新闻业务流程,掌握采访技巧,尽早地独立承担一些任务。当然,是在您信任我、栽培我的前提下呀。敬您一杯酒,我随意,您干了!”
  那个女主任愣了一下,还假装正经推辞说:“酒太多了我干不了,要不咱们都随意吧……”
  孙洋听了感觉莫名其妙,其他看客却都捶胸顿足大笑起来。精明的笨女人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连忙纠正说:“主任,实在对不起,口误口误,我干了您随意!”看得出她非常紧张,手中的酒杯晃晃悠悠的还盛不下那二两白酒,要急着往外溢。最后她还是哆哆嗦嗦地一饮而尽,女主任却抿了一小口。这个老女人真坏,亏她还是个领导干部呢!我嘴里小声骂了几句。
  老女人姓顾,全名顾海兰,是掌管民生部的黑领老大。她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高佻,瓜子脸上戴副金丝边儿眼镜,一身精明强干的装扮。瞧着模样倒有几分姿色,只是为人太过尖酸刻薄,平时总扳着脸一言不发的,好象别人都欠了她钱不还。可能是处于更年期的缘故吧,也不知道了。她每次见到我和孙洋,总会迫不及待地命令我们赶快出去找选题,恨不得立刻从她眼前消失。有几次我被逼急了当众甩脸子,跟她正面交锋,可是她不知收敛,依然如故。不能上去揪头发挠脸,我拿她也没辙,所以那段时间经常跟着孙洋外出逛街游园,躲避老女人无休止的盘问和催促。发现硬性逼迫不太奏效,顾海兰后来又改变了策略,给我们分别安排一位老记者作为业务指导老师,让我们全程跟踪学习。打那儿开始,人高马大、有点假小子气质的冯青就成了我的新闻启蒙老师。
  对面的男女同事们还在大声吵闹,推杯换盏傻喝一气。我突然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看着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各色美味摆满桌子,口水早已流了一地,想拿起筷子吃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其余人等都在拼酒,自己要是这么好吃懒喝的显然不太地道,只好又将筷子放回原处。
  “发什么愣呢?吃也不吃,喝也不喝的……”冯青一席话将我又拉回现实的酒桌上。“走,拿上酒杯跟我走。你自己不敢去,我领你转转!”
  本来还想推辞,可冯青一脸严肃,样子很唬人。好吧,那就跟着你吧,谁让你是老师呢,我心说。
  冯青端起酒杯后转过脸去,开始挖苦身边的一位女同事:“杨杰,看你徒弟孙洋可真够精的啊,关键时刻连师父也抛弃了,独来独往的挺会推销自己!”
  那个叫杨杰的漂亮女人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冯青以不无怜悯的口吻又说起来:“走吧,带上我徒弟,咱们三个走一圈,抚慰一下你那颗受伤的小心灵。”爽快大气的冯青今天受了什么刺激,变得这么爱嚼舌根?幸亏我没像孙洋那样做,不然还不知道被她怎么拿来评论呢。
  杨杰欣然答应,走过来一把挽住我的左臂,娇喋说:“小帅哥,跟姐姐走,姐姐领你看看世面!”
  被人挟持了,我只好站起身,学着别人的样子用右手大拇指配合着食指和中指夹住杯身,将酒杯轻轻托起来。不料杯子碰到瓷碟,一下倒了,酒洒了出去。我手忙脚乱地扶起杯子,叫服务员说:“把这儿收拾一下,再给倒点酒。”年轻女服务员很不耐烦地瞪了一眼,撅着小嘴照吩咐做了。
  我手拿酒杯跟在冯青和杨杰身后,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却扑腾扑腾陡然紧张起来,怎么也平静不下。
  五星级的塞北大酒店坐落于呼和浩特shi中心,环境优雅,装饰考究。顾海兰借花献佛,拿公款请吃喝的这个六楼雅间更显大气,能放下三张大圆桌,宽敞明亮的。最里边的餐桌上“用膳”的都是报社各部门大大小小的头头,有十来个人。按照酒场上的惯例,官衔最大、坐在最中间座位上的牛逼人物自然成为人们重点“关照”的对象。冯青领头,杨杰我们仨人首先来到主宾位置上的一位老年男人身边。
  冯青首先开口说:“吴总编,杨杰、小韩我们三个过来敬您一杯酒,谢谢您对我们民生部记者的偏爱!”这个头发灰白、长相丑陋的老男人眼睛登时一亮,发出贪婪的绿光,身子却懒洋洋地迟迟不肯从座位上站起来。官威好大,真不愧是人民的好公仆!
  对于冯青的提议,这位总编大人只是稍稍提起酒杯,回应道:“小冯啊,你干的不错呀!没几年工夫都已经成长为主力干将了,以后还要继续努力啊……”此人长得活像一头年迈的野山猪,一开口说话,嘴里那几颗横七竖八的泛黄猪獠牙便骄傲地探出头来亮相,毫不含蓄地出卖了自己的主人。
  吴总编话音刚落,杨杰接过话茬发挥起来:“冯姐是我们部里最好的记者,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吴总编,杨杰也祝您笑口常开,青春永驻!”杨杰嘴角边挂着甜美的笑容,一副天真无邪的清纯样子。
  “哎呀小杨啊,你这张小嘴吧嗒吧嗒还真能说。我青春永驻干什么?倒是你这个小媳妇永远年轻漂亮就行了。是吧?”吴总编以长辈的口吻说话。
  杨杰笑着并不讲话。
  “吴总编,小韩是我们新来的记者,现在跟我学采访呢,名牌大学毕业的小伙子!”冯青见机引荐我。
  听冯青这般加塞,吴总编刚刚缓过神来,眼睛从杨杰脸上慢慢移到我这边,点点头,问道:“不错不错,叫什么名字?哪一所大学毕业的?什么地方人呀?”
  吴总编怪气的语调让人听着很不舒服,但我还是忍住了,强作镇定回答道:“我叫韩春林,在B省上的大学,民大,老家在兴安meng科右中旗。”我知道对这种官老爷,你的答话必须简单精炼,决不可以多费口舌。
  冯青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问道:“吴总编,我记得您也是科右中旗的吧?看来我们小韩跟您是老乡喽,他还是蒙族呐。”回过头又教育我:“小韩,快跟吴总编打个招呼,交流交流……”
  还没等我开口,吴总编坑坑洼洼的麻子脸立刻严肃起来,摆摆手,很不高兴地说:“不要总强调蒙族,大家都一样。我们家很早以前就从那里搬出来了,我是在呼市长大的。现在那边也没什么亲戚朋友了,所以也算不得什么科右中旗人!”
  我很受伤,不明白这个老男人为何这样极力回避自己的科右中旗出身。难道就因为那里是整个N省出了名的贫困地区而羞于提起?还是怕我托着老乡关系高攀他,给他找麻烦不成?在呼和浩特长大、跟贫困地区没有亲情往来了就觉得那么光荣吗?一个忘本的小人!什么样的伟大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喂养大的胎盘啊他是?
  这边我正颠三倒四骂他祖宗呢,那边冯青却开始与人家碰杯,杨杰也碰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面无表情傻站着。你这样装,大爷我还不尿你呢!我自顾自地晃晃酒杯,一仰脖子将杯中白酒唰地倒进胃里。没碰杯,也不知道那人是什么表情。管他呢!喝了情绪酒,脸上立刻起了反应,感觉又红又热又胀,非常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