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是个晴天,很普通的天气,很普通的日子。可是我非但没能像往常一样悠闲,反而捅了一个天大的篓子,还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差点归西了。
  独自采写的第二篇蒙文新闻要见报,一早起床心情很不错,各色早点细嚼慢咽,吃得是有滋有味。正当幸福难耐愉悦难忍之时,哈大脑袋很不寻常地主动来餐厅找我。这家伙比较腼腆,不坐下,客气地站着,却不客气地命令道:“韩春林,你过来一下!”
  去哪儿?公共伙食已经够好的了,不用再给我开小灶。我再仔细看他的表情,应该没那个好意,倒是很有可能把我拉出去毙了。
  我放下筷子跟着走出餐厅。哈大脑袋没有停下脚步,直接乘电梯来到吴姓夜明猪的大套间。老色鬼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傲然地翘腿坐在沙发上。屋里气氛诡异,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哈大脑袋首先发话:“韩春林,你知道自己犯什么罪了吗?哦,不是,说错了,我的意思是说知道犯什么错了吗?”
  虚惊一场,吓死我了,你想好了再说呀!我真想着自己以身试法了呢!我没好气地回答道:“不知道!”架势不对,形势不妙,只是再大的错误也要你们一五一十地指出来我才知道啊……
  “告诉你,非常严重的错误!自己好好看一看!”哈大脑袋扔给我一份报纸,就是今天新出的蒙文日报。我刚还寻思着看一下自己那篇新闻报道呢,他倒主动送上来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好好阅读一番吧。
  在我翻阅报纸时,哈大脑袋突然大喝一声:“看够了吗?看出来没有啊?你把大领导的名字给写漏了!”
  “(蒙语)不会吧?我昨天明明核对过几遍的,怎么会出错?”我忙着辩解。
  “还说不会吧?人家那么大个常委会秘书长活生生地坐在主席台上,你居然看不见?”一旁的吴姓夜明猪终于耐不住寂寞,开口训斥道。
  “(蒙语)我照着这个名单一一核对过的,常委会秘书长的名字根本就没在主席台上出现。”情急之下我拿出那张领导排名名单递给夜明猪。
  夜明猪只看了一眼就把名单扔了,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呵斥起来:“你这是老黄历了!人家是前天刚刚换届选上来的新秘书长!”
  “(蒙语)那我怎么知道啊?”我确实不知道,也没那个意识,活该被骂。
  “不知道?新闻记者是干啥吃的?漏写领导那可是天大的错误,绝对不可以原谅!”可怜的夜明猪不顾年老体衰猛然站起身,背着手在客厅空地上走来走去,既像是排解心中郁闷,又像是为内蒙古新闻事业今后的命运苦苦思索。
  好吧,我把你们的新闻事业全给毁了!现在再辩解也没什么用,还是听你们这些大人物怎么处理吧……还真幸运,新选上来的秘书长竟让我给碰到了,看这手气,改天一定要买彩票去,说不定能中个百八十万的……我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起来。
  吴姓夜明猪对哈大脑袋说:“哈朝,你赶快把事情经过写成书面说明材料,一会儿交到王社长那里,问问他怎么处理。”
  哈大脑袋得令下去,把我领回自己房间,让我详细说出整个经过。我有什么好说的,当时就是拿着名单核对的,那位大人物的名字不在名单里,所以就没写嘛,仅此而已。哈大脑袋吭哧瘪肚半天,草拟出了一份二百多字的说明材料,可能觉得这样手写极不正规,又让我在电脑上打了,然后打印出来。
  吴姓夜明猪打电话叫上哈大脑袋和我,下楼坐他的丰田霸道专车去社里汇报。我平生第一次乘坐如此豪华高级轿车,真想卧着趴着站着好好感受一番,可怎么都整理不出那样好心情。
  王社长在办公室。他显然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脸色不太好看。听罢哈大脑袋特色鲜明的汉语汇报,王社长深深叹口气,说:“刚才宣传部的巴处长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都说的这个事。”
  “这个问题很严重,性质很恶劣!必须严肃处理,把他清除出新闻记者队伍!”吴姓夜明猪在一旁插话,鼓励王社长坚决把我开了。老王八蛋,你也太狠了吧,真要开除了你负责我以后的吃喝住行?
  王社长继续说:“出这样的事,按规定来说是应该开除。但是如果开除了,老包那边我不好交代啊!”
  “可是,不开除的话你在宣传部那边更不好交代!”夜明猪再次进言。
  看来这个老王八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拿我开刀,树立自己的权威啊。上辈子我可能是他主子,心情不好经常虐待他,亏欠很多,转世投胎后他才这般发狠劲儿,要置我于死地,我心想。
  王社长点点头,跟包金山那个标志性动作一样轻轻摩挲着光洁油亮的下巴,若有所思地沉默下去。他或许在做心理斗争,或许在等我主动跳出来。我也快速计算一遍以后的路子该怎么走,开除了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还好,答案是肯定的。那就自己跳出去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算不能有头有脸地混不下去,最起码还可以像长福同学一样到佛罗伦萨会馆打短工。填饱一个人的肚子怎么也好说……
  “王社长,您也别为难了,我走!”我主动表态道。
  “不是那个意思,我们要想想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真也好假也罢,人家王社长表示出一点挽留的意思,比夜明猪那个赤裸裸的叫嚣受听多了。
  “吴总编说的对,新闻记者犯这种错误是不可以原谅的,出了事就要按规定处理。没关系,我能接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再次表露去意。不是我牛逼,炒了报社的鱿鱼,而是自己想通了,求爷爷告奶奶厚着脸皮再呆下去,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那老包那边怎么说呀?”看我态度“坚决”,王社长两眼放出希望的光芒,试探性地问着,激动得声音都有点颤抖了。
  “好说,我会告诉他是自己主动离职的!”我安慰着可怜的王社长,好让他彻底消除顾虑,放心大胆地开除我自己。
  “那就这样吧王社长,他也表态了,宣传部那边我们也能有个交代了。”吴姓夜明猪高兴地劝说起来。这就他想要的皆大欢喜的局面。
  “谢谢王社长关心。没别的事,我先走了。”一直觉着王社长作为大领导,人挺够意思的,所以在离开之前要真心表达一下谢意,而同穿一条裤子的那两个怂人就免了吧,没上去钉两拳算是对他们的莫大恩泽了。
  正转身离开办公室,王社长突然叫住我说:“小韩,你先等一会儿。这样吧,我给财务处打电话,让他们给你加开两个月的工资。”
  好,有钱不拿那是傻子。我再次谢过王社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宽敞明亮的六楼办公室。不知道哈大脑袋和吴姓夜明猪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着什么,不管了,就让他们随风而去吧……
  到财务处说明情况,一个木讷腼腆的小姑娘给我打出一张支票。看上面的金额,比两个月工资多,凑了个整,两千块钱。我怀揣支票刚走出来,哈大脑袋突然出现在门口。我还以为他是良心发现前来送行的,至少说两句安慰的话,问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之类的,谁知道这家伙开口就管我要账:“(蒙语)你上次借部里的五百块钱现在还了吧。”怕我听不明白,哈大脑袋这次专门用蒙语一字一句慢慢说。
  “(蒙语)你是怕我跑了吧?人家给的是一张支票,不是现金,等我取出变现后再还给你!”
  “(蒙语)要不我让胡日查帮你跑一趟?”真是一条恶狗,还纠缠不休了都。
  “(蒙语)你欺人太甚,难怪孟根苏和要打你,换成我就跟你玩命,一刀弄死你才算清净。知道汉语里的狗急跳墙是什么意思吗?”我现在是社会闲散人员一个,还怕他个鸟,所以怒目圆睁发出死亡威胁。哈大脑袋果真被吓着了,不加阻拦放我走。
  说到欠债还钱,我还真的欠人家乌云花老师一千块钱呢,就是购买蒙文手机的垫资。人走了账不能烂吧,我迅速掏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汉字短信:“乌老师,您的一千元我过两天再还啊,你先别着急。”我故意没说被开除的事。
  过几分钟,乌云花老师回信了:“你更不用着急,阿姨不用你还。”
  “那怎么行,一定要还的。不多说了,我过两天再去找你。”
  “不着急。”
  乌云花老师心眼好,只是反应太慢,我都已经那么说了她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依然重复着那个简单的“不着急”。那就算了吧,不管她了,接下来应该收拾收拾整理整理,拍屁股走人了。
  除了一本汉蒙字典,办公室里再没有值得带走的物品,字典放到乌云花桌子上,物归原主吧,其他东西统统不要了;人事档案等关键性证件材料也不在报社人事处,那边只有一份烂合同,还是临时的,扔了算了,根本没必要去办理。还有什么?没了!八月份我就是这样两手空空而来,如今依旧这样两手空空而去。四个月一个轮回,就好像在职场上白白玩了一遭。威严的报社大楼在那里兀自矗立着,披金戴玉的丑男丑女们在它胯底下勾肩搭背进进出出。我的心里满是凄凉。想当初小伙子意气风发壮志凌云,誓要干出一番大事业,可谁又能料到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有上位竟落得个如此下场。除了齐老婆子,这世上的人包括我亲朋好友和同学,他们谁都不希望我这样惨败,尤其是阿爸,他要是知道了指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呢。先瞒一阵吧,别急着通知他们。
  外面的天空很蓝,没有风没有雪,一切都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