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钟,嘎拉泰果真打来了电话,让我下楼等着。我不忍心再看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摸索着从楼梯安全出口下到一楼。嘎拉泰和达布纳也刚刚到那里。我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嘎哥,达佛爷!”
  嘎拉泰佯装踢我屁股:“辈分有点乱啊!我叫他达叔,你叫他达佛爷,完了你还称呼我嘎哥?”
  “各叫各的呗,互不碍事!”我嬉皮笑脸解释道。
  “(蒙语)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我不吃亏。嘎老师,咱们到底去哪儿?”达布纳问道。
  “(蒙语)去文化路的长春大酒楼吧?别的太高档的地方我也请不起啊……”嘎拉泰假装征求我们意见。我不挑食不挑地儿,啥都行,哪儿都可以,他们说怎样就怎样。最后达布纳拍板,就去那家大酒楼。
  文化路在电视台西侧,距离不过一百米,三两步就赶到了。这是一条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的小巷子,而那个所谓的大酒楼也不过是一家破破烂烂的上下两层饺子馆。我这才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嘎拉泰他黑我,好吧,改天我也回敬他一次……
  “(蒙语)怎么样?感觉不错吧?哈哈,跟你开个玩笑,不要多想,老哥平时经常来这里。”嘎拉泰嘎嘎笑。
  “(蒙语)嘎哥请吃饭是看得起我,我怎么会多想呢?要知道我是新来的无名小辈,不小心给一个好脸色我就相当高兴了。”我肃容正色,倒出心里话。
  三人落座,达布纳开始点菜。嘎拉泰从衣兜里掏出一盒还没拆包的软中华,随手扔在桌子上让我们俩抽,动作很像包金山那个老小子。也不知道他们一家过得如何,包晓田有没有从伤痛中恢复过来?我看着烟盒怔怔地发呆。嘎拉泰敲桌子提醒说:“(蒙语)喂,想什么呢?想抽就抽吧,没关系,李银仓那天给我拿的。”
  “(蒙语)李道长对你很好啊!”我用略带讽刺的口吻说。
  “(蒙语)好个屁了?那天他找我训话,开谈之前先安抚我情绪,就拿这盒破烟!”他自己动手拆开包装,很熟练地点燃一根,悠闲地吐着烟圈。
  我比较好奇,那个五迷三道的李银仓是怎么训诫这个桀骜不驯的嘎拉泰的。还好,嘎拉泰主动打开话匣子,讲起了事情的经过:“(蒙语)操!蒙语新闻栏目都是一帮混蛋,有事不敢当面说,搞小动作,非得找领导告状,想用权力来压人。,那天是巴音门达,告到李银仓那里说我态度恶劣。我就奇了怪了,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像受了委屈的泼辣小媳妇一样,那么爱打小报告!”
  饭店老板点头哈腰凑过来,恰好打断嘎拉泰说话:“哎呀嘎老师,你好几天没来了!酒还是老样子?要几瓶?”
  “一人一瓶吧!”嘎拉泰不假思考脱口而出。说他经常来这里消费,看来此话不假,饭店老板都称呼他为嘎老师,私下关系非常熟络吧。
  吐露心声倾诉烦恼,可要找一个合适的对象着实不易。嘎拉泰明白这个道理。他盯着我的眼睛,继续此前的话题:“(蒙语)你知道李银仓叫我过去怎么说的吗?他说蒙语栏目很多人经常向他反映,说我蛮横无理,缺乏必要的爱心。更过分的是,他们污蔑说我作为蒙古族同胞还不如人家汉族同事热情。什么屁话!我结合实例,分层次分段落,条理清晰地当场把他给灭了!”
  饭店服务员端上来三瓶科尔沁牌低度白酒和一盘老虎菜。达布纳开瓶倒酒,嘎拉泰举杯劝酒,说哥仨先走一个。我抿了一小口,善意提醒说:“(蒙语)嘎哥,说实在的,你今天说话确实不温柔,火药味十足!”
  “(蒙语)你是指关斯琴他们吧?那你也看见了,说人话他们死活听不懂!半脑袋面粉半脑袋水,一想问题就变成满脑袋糨糊!他们以为凡事都是一面,从来不想着还有其他可能,所以一条道走到黑啊!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
  我懂得哲学,嘎拉泰至少也接触过,也许他才是专业的,我只知道一些皮毛。
  “(蒙语)我承认自己有时候脾气急躁,可那都是恨铁不成钢,替他们着急的……”嘎拉泰越说越激动,等热菜刚上桌,他都已经干掉一瓷杯白酒了。
  达布纳虎着脸劝戒他:“(蒙语)你慢点喝!先吃点菜!别总是空腹干喝!”
  嘎拉泰很听话,双手合十面带微笑说:“(蒙语)好吧好吧,先吃后喝。你也照顾一点人家小伙子。”
  一个狂傲张扬,一个内敛谦和,性格相差甚远,却不失互相关心互相扶持,携手同游纷乱繁杂的职场。有些人是一辈子的朋友,有些人则是一杯子的朋友。说实在的,我是太羡慕他们俩的真挚友情了。
  达布纳点的四道家常菜全上齐了。我瞎溜达半天,将中午补充的那点饭菜早消化成粪便了,肚子正闹抗议呢,这时候看见可口美食,完全没了拘束和客气,拿起筷子便狼吞虎咽起来。嘎拉泰却不动筷子,继续抽着烟。达布纳愠怒道:“(蒙语)你别抽了,先吃点好吗?格日勒都说了,我得对她负责呀!”
  “(蒙语)那是我女朋友,你负责什么?”嘎拉泰闻言笑骂道。
  “(蒙语)她让我好好监督你,说这个世界上你只听会我的话!”达布纳郑重其事地解释说。
  “(蒙语)行了达叔,我吃还不行吗?真啰嗦!”嘎拉泰终于举筷夹菜,没吃几口又放下,接着发牢骚:“(蒙语)小韩,蒙语栏目复杂着呢,总共没几个人却分成几个帮派,勾心斗角互相拆台。你在那里可要小心,千万不要误入歧途!”
  “(蒙语)我推崇中庸之道,谁都不得罪,比较狡猾。”
  “(蒙语)那不行,该坚持的道理必须坚持,该抗争的事情必须抗争!你不能像达叔一样被人欺负了还陪笑脸,然后自己默默难受。”
  “(蒙语)我没本事嘛,没办法……”达布纳笑道。
  “(蒙语)你把本事全用在虚拟世界里了。小韩你知道吗?你别看这家伙老实巴交的,像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可一回到宿舍就拼命写呀拼命写,把自己的种种不满和不平经历全写进他的小说里。”
  “(蒙语)达佛爷你还写书啊?太了不起了!蒙文的汉文的?”我停下筷子暂停进食,腾出嘴来惊奇地问道。
  “(蒙语)蒙文的。我说汉语都费劲呢,还怎么写书?”达布纳变得更谦虚了。
  “(蒙语)我发现写作有个好处,就是说现实世界里有很多事情是你无力改变的,但是在虚拟环境中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你自己也变成了英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多快活呀!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写作还真有点悲哀……”嘎拉泰边喝边抽边点评。
  “(蒙语)我知道你想说啥。对,喜欢写作的往往就是那些郁郁不得志而偏偏又内心感情丰富的人。现实生活很无奈,只能到书本世界里撒野了。确实悲哀!”达布纳悠悠地说着,主动举杯邀我喝酒。
  这哥俩掏心窝子畅快交谈,我听着很是入迷,心里高兴极了,拿起酒杯就大大地闷了一口。两人异口同声夸我好酒量。喝下一杯酒,我也壮壮胆,要在这两个文人面前装装了:“(蒙语)不管怎么样,我是很佩服达佛爷这样喜欢写作的人。和尚有一百句说一句,叫玄机;律师有一句说一句,叫谨慎;作家有一句说一百句,叫文采。来,我再敬您一杯!”
  达布纳摆摆手,说:“(蒙语)稍安勿躁,别澎湃!你们这样夸赞让我好害怕呀,我怕有人看我书了会对号入座想入非非,用各种卑劣手段打击报复我!”
  “(蒙语)怕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哪个拉屎不用纸。任何权威都堵不住一颗自由飞翔的心!”嘎拉泰豪言壮语劝慰达布纳。
  “(蒙语)还对号入座打击报复?真有那样的小人?”我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
  “(蒙语)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永远不要高估那些人的智商。不瞒你说,我以前也尝试着写过几篇汉语中短篇小说,达叔知道。小说里我说自己是临时工、隐君子,还真有人天天找我核实情况,把我烦的不行。你看看,没办法说!”嘎拉泰说完猛抽一口烟,潇洒地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把自己隐藏在一片朦胧中。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更看不清他的内心,不知道他那不可一世的狂野的表面之下还蓄积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神秘能量!我真应该想办法好好挖掘挖掘,多向他学习,学习他的优点,扬长避短,完善自己,争取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