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悄溜到十一点半,编辑们都快撤光了。没人肯花钱欢迎和慰问我这个新同事,自己对电视台周边又不熟,不知道去哪里填饱肚子。正犹豫间,秦都兰打来了电话:“叔叔,你不回来啦?我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回去啊,马上!”我刚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小侄女,顿感肩上责任重大。着急之余,两步并作一步跑出大厦,跳上街对面的公交车往家赶。车上空间小乘客多,人挤人,人摞人,又因天冷不开窗,各种强度和温度的口臭及屁味像厉鬼似的满车厢游荡。真怀念以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逍遥日子,中午不想回就不回了,多快活啊,怎么会遭这么大的罪啊?
秦都兰今天表现还不错,我回到家时她都已经买好了肉和菜,只等我洗刷切割下锅。那就赶紧做吧,我洗净手,砰乓地掂勺翻炒,只一会儿工夫便做好了肉丝土豆片和鸡蛋西红柿两道菜。我不爱吃西红柿,可那是她买来的,只好做了。隔着小桌面对面坐下,吃着美味的土豆片,刚才公交车上的无谓烦恼一扫而光,我渐渐感到非常满足,恍惚觉得我们就是幸福的一家,她真是我的小侄女。
电视台下午三点上班。我提前半小时从家里出发,准时赶到栏目组。麻花长辫姗姗来迟。不耻下问才能少走弯路。我笑呵呵地凑上前问她:“(蒙语)阿老师,下午都有什么工作?我还能跟着你吗?”
“(蒙语)四点钟开全频道的选题会,各栏目的值班制片和发稿编辑都要参加,向值班道长汇报选题增减变动情况,然后准备当天的节目。选题会在正常工作日上午下午各开一次,很麻烦的。”麻花长辫摇头叹气地说着。
“(蒙语)麻烦是解决问题的必要代价嘛!”我自以为是地讲出一个脑残道理,结果引来她一个白眼。
四点钟,我跟着曹伦巴特和麻花长辫去新闻频道会议室,观摩他们的选题会。会议室里呼啦啦围坐了一圈黑头发黄种人,绝大部分我都不认得。嘎拉泰在紧里头和一位卷发女人商讨着什么。他看见我,微微笑了一下。
选题会规定时间已超过十分钟,墩墩的李银仓和肥肥的王德林这才一前一后威风凛凛地驾到了。这一星期由他俩值班。两位道长安稳落座后,各栏目发稿编辑依次呈上一张下午的节目预签。王德林拍拍肚子,尖声叫道:“报吧!”嗓音尖细的胖人在我印象中除了香港的曾志伟还没有第二人,今天有幸见识了。
按官场规矩,权力大的说话自然好使。在道长们的排名中,李银仓虽然比王德林靠前,但他只分管蒙语新闻一家,多少显得有些寒酸;而人家王德林就阔绰多了,六个汉语栏目全归他调度和管理。财大气粗说话占地儿,选题会理应由王德林主持,要按照他的套路进行。
时政栏目编辑说新加了一条临时通知的会议新闻,其他栏目编辑都说计划没变。王德林又清清尖嗓子,问大家有没有需要道长把关的疑难杂事。人们纷纷摇头。会议就这么结束了,整个过程还没到两分钟。我又一次感叹电视台的高效率工作态度和作风。
麻花长辫上午翻译的口播稿子被李银仓打回来了,要求重写。她的脸绷得像秋天的茄子,一言不发地开始蜗牛打字。我烦她那个笨手笨脚的样子,干脆去别的机房转转。赞丹高娃正在那里操作对编机,我知道她人好,不会撵我,于是就站到她身后偷看她怎么剪辑画面。学艺不如偷艺,先从最基本的环节开始吧。
赞丹高娃发现了我,呵呵傻笑说:“(蒙语)我的稿子还没出来,所以先替乌仁塔娜编两个镜头,她着急配音去了。”我都没打算问,热心的她却主动坦白了,一脸的诚实表情,很有报社乌云花老师的风范。
等略久,乌仁塔娜回来了。原来她就是上午那个嚷嚷着回家接孩子的黑瘦女人,我猜她最终没拧过曹伦巴特,做得还是一个大会新闻嘛。见当事人回来了,赞丹高娃乖乖地站起来让出机位。我觉得她这个人非常有意思,下决心跟着她了。
赞丹高娃又主动交代说:“(蒙语)我要去地方新闻栏目找稿子。小伙子你去吗?”
“(蒙语)那当然啦,您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除非你上洗手间。”
“(蒙语)我中午没怎么喝水,吃得也不多……”可能没听明白我开玩笑的意思,赞丹高娃像拨浪鼓似的摇头,郑重表明自己短时间内不去洗手间。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地方新闻栏目。嘎拉泰正在门口处一台电脑上急扯白脸改稿子。赞丹高娃径直走过去,重重拍一下他肩膀,哈哈笑问:“(蒙语)嘎老师啊,这星期你们编辑谁值班?”
“我说大姐,今天都已经是星期四了,你连谁值班都不知道?”嘎拉泰没好气地反问起来。我记得他会说蒙语呀,而且说得还不错,挺正宗的,那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蒙语)嘿,我不发稿又不去报题,怎么会知道啊?”
“你手里不是拿着汉语预签吗?那上头就有地方栏目值班人员的名字,自己看看。再说,你昨天问过同样的问题,我都跟你说了,今天怎么又给忘了?”嘎拉泰头也不回,一边说一边噼噼啪啪敲击着键盘。
赞丹高娃恍然大悟,摊开手里的预签看了又看,突然傻呵呵一笑,说:“(蒙语)哎呀,原来是你值班啊?”
嘎拉泰根本不给她面子,接着又是一顿教训:“大姐,你又不是第一天干新闻,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赞丹高娃真是好脾气,依然嘿嘿傻笑着。我有些反感嘎拉泰那个得理不饶人的嚣张气焰,再者他明明会讲蒙语,却对人家单纯天真的赞丹高娃说一通汉语,多少有点欺负人的味道。也许他是改稿子赶时间,着急了吧。
“终于知道是我值班了?说吧,找我啥事?”嘎拉泰继续问道。
“(蒙语)嘿,我想要农牧工作会议的稿子,那是谁做的?”
“大姐,你那个预签上都有记者摄像的名字啊,哪条片子谁负责采制的不是一目了然吗?你看看,那个会议是人家农牧栏目做的,快去找他们吧……”嘎拉泰可能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过分,这时候语气缓和了许多,还把预签拿过来耐心指给她看。
“(蒙语)嘿,我以为那是在兴安meng召开的,所以就是你们地方栏目负责呢。”赞丹高娃主动解释说。
“那是人家农牧栏目的记者亲自下去拍的。”嘎拉泰目不转睛盯着电脑屏幕说。
赞丹高娃按照嘎拉泰的提示,高高兴兴地去找农牧栏目。那边的发稿编辑说稿子还没有传到,再等等。赞丹高娃自嘲说我就这个命,又没事干了,上楼歇着去。她可以歇着,我可不能啊,赶快再找一个老师跟上。恰好,蒙语栏目又一位女同事在走廊里徘徊。上午听麻花长辫说过一嘴,她应该叫关斯琴,好象是我们兴安meng老乡。我什么也没说就粘上她了。
关斯琴今天负责做一条阿拉善meng的新闻。她比赞丹高娃头脑灵活一些,知道地方栏目的值班编辑是嘎拉泰,于是直奔他而去。其时,嘎拉泰正在机房剪画面。关斯琴嘟嘟囔囔说明来意。嘎拉泰太嚣张了,往后甩一下手,做出让她赶紧走开的动作,高声说:“那个本来是我的,可我手里已经有两条别的片子了,顾不上,上交给值班制片了。不知道她让谁处理了,你去找她吧!”说话条理清晰,只是语气不够温和。我想看一看他到底有何能耐,所以没再跟着关斯琴,自己留在原地守住嘎拉泰。
关斯琴转了一圈无功而返,又是鼻子哝哝地说:“(蒙语)听说那个片子就是由你负责处理,你把稿子给我吧!”
嘎拉泰啪地按住对编机停住键,紧皱眉头,终于回头看她一眼,终于用蒙语一字一句地说:“(蒙语)不是我,我现在很忙,地方栏目的值班制片让谁处理了你就找他去,好吗?”
“(蒙语)海明老师说阿拉善meng是你负责分管的地区嘛,那就是你处理的呗,找领导有什么用?快给我吧,我还等着翻译编辑呢。”关斯琴一根筋,不开窍,就跟他杠上了。
嘎拉泰腾地站起来,火线爆发了:“你有病是不?我都用蒙语汉语各说一遍了,你是不是以为我说的阿拉伯语,听不懂啊?让你找地方栏目值班领导嘛,问问她那条片子到底是谁做的?你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地?”
关斯琴也急了,改用汉语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态度好点行吗?一个小稿子还这么抠门!我去找李道长说去!”
嘎拉泰正在气头上,怎么受得了如此威胁,干脆骂起了脏话:“操!爱咋地咋地!有能耐把你爷爷也叫过来!”
关斯琴是有靠山的小妖精,受了欺负自然要找她的主人告状。横爬竖跳法力无边的李道长还真来了,要为他的徒子徒孙出面主持公道。有好戏看了,弄不好这个机房会被翻个底朝天。可惜我估计错了。李道长来到机房后,和蔼可亲又慈祥地问嘎拉泰到底怎么回事。嘎拉泰这家伙根本不吃这一套,说话仍旧不留面子:“李道长,我正着急编片呢,有事请您去找我们的值班制片吧。”
李银仓大概也知道嘎拉泰的爆脾气吧,二话不说转身便往地方新闻栏目走去。
我对嘎拉泰的感受越来越复杂了。刚开始比较反感他对赞丹高娃傻大姐的咄咄逼人的做法,现在又有些赞赏他那敢于顶撞上级的豪放架势了。我忍不住开玩笑说:“(蒙语)嘎老师,你这样得罪领导,就不怕他们打击报复吗?”
“(蒙语)怕就别做,做就别怕,就这么简单,这个道理你以后会明白的。哦对了,达叔,不是,达布纳跟你说过没有?晚上我请你喝酒!还有啊,以后别叫我老师,老师都是流氓,叫我嘎哥吧。”嘎拉泰气鼓鼓地说着,像是刚才的怒气还未消尽。
“(蒙语)他说了,但是您就不要破费了吧?”我半推半就态度模糊,既想跟他出去喝酒,又想回家陪着秦都兰。
“(蒙语)没关系!我们也已经很长时间没出去吃喝了,正好有你这样一个机会,何乐而不为呢?你下班时候等我电话的啊!”嘎拉泰剪完了,很熟练地退出带子配音去。
几档汉语新闻的直播时间越来越近,整个楼道的气氛变得紧张和压抑起来,男女老少无一例外满走廊疯跑,再也顾不得颜面和矜持。有些神经质人类还扯开嗓子大喊大叫,训斥、召唤人、催要片子,好象又回到了通讯基本靠吼的那个纯真年代。嘎拉泰也是一路小跑冲到配音室,只可惜那里有很多肩负着同样重大使命的记者编辑在排队等候。人挤人,像中午的公交车一样,没地方站脚,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这个见习编辑根本就是多余的,还是退出去吧,免得碍手碍脚耽误了人家正牌队伍的大事。
曹伦巴特和麻花长辫一群人在蒙语演播室里忙着准备节目。一台台不知名的机器,乱七八糟的按钮和传输线,还有那些紧张得近乎扭曲的面孔,看得我头皮发麻眼睛酸涨,背脊还凉凉的。怕自己承受不住压力晕倒在谁身上,我悄悄溜到嘎拉泰常去抽烟的那间密室。没灯没人,正适合给秦都兰打电话请假。她居然关机了,也不知道上哪儿疯去了。独自沉思半小时,感叹人生怪诞路坎坷,吾当常自省,励志奋进永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