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语新闻栏目有三间办公室,男女俩主任“同居”一间,在南北纵向的走廊东侧,编辑记者们分处两间,在走廊西侧。这样安排立意明显,门对门,划廊而治,根本就是上下级搞对立的意思,最起码在争抢阳光和雨露方面是这样。
  栏目制片曹伦巴特一个人在办公室埋头审稿。我作了简短的自我介绍,达佛爷讲了精练的补充说明。曹伦巴特很客气地站起来与我握手。看他肥大面容和健硕体魄,我根本想象不出他和大闹天宫的美猴王有何共同点。两者之间一毛钱关系都没有,那么刚才嘎拉泰他们为什么还称赞他为孙悟空呢?
  达佛爷顺利完成任务,轻轻地拂袖而去,没带走一点报酬。
  曹伦巴特打电话从对面办公室叫来了一位扎麻花长辫的中年女人,嘱咐她说:“(蒙语)你先带带他,让他当一阵见习发稿编辑,有空再给教一教画面编辑。”
  一个月前是见习记者,如今又成为见习编辑。人生就是破自行车轮子,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要说差别,那只能是所接触的地面不同,先前是硬邦邦的柏油路,现在是坑洼洼的沙石道,如果摔倒了,我想后者的杀伤力一点不逊于前者吧。
  领导吩咐事情,这位麻花长辫只是很沉闷地噢一声,算作是回应。很奇怪!我一直盯着她厚厚的大嘴唇,嘴巴根本没动她却能发出声音,是不是隐藏在民间的腹语大师?我立刻肃然起敬,乖乖地跟着她来到走廊西侧暗无天日的编辑办公室。说心里话,这个办公室空间还没有报社蒙语部的大,只是环境和卫生条件要稍稍好些,桌子椅子七八成新,还都像私人公司一样分隔成独立的大小格子。
  麻花长辫坐在一台烂电脑前乱敲一气,突然又转过身对我说:“(蒙语)我叫阿拉坦其木格。曹制片让我带你,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教。干脆这样吧,你先熟悉熟悉工作流程,我做什么你都注意看一点,自己心里记一点。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赶紧问我。有空的时候,你也可以跟着其他编辑学一学翻译稿子和剪辑画面!”
  终于搞明白了,她这个不是腹语,而是齉鼻子。嘴巴张着可只能算是陪衬物,真正有用的语音好象都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咕咕哝哝的,好比低空飞行的轰炸机,让人听着耳膜欲裂胸闷气滞,极不舒服。
  麻花长辫表明态度后就不再理我,自顾自地在电脑上制作电子表格。我双手捂住耳朵,胆战心惊地问:“(蒙语)阿老师,你做表格干吗?”
  “这是一天的发稿预签,每天报完题后都要做这个东西。”麻花长辫边敲边说。这个我可以理解。新闻都是策划出来的,该播什么不该播什么早就定好了,预签相当于是她们的食谱了,拿着单子东挪西凑,看我今天能做成什么口味的烩菜吧。
  “(蒙语)咱们既然是蒙语新闻,打预签为什么不用蒙文呢?”我一定要问清楚,哪怕烦死她。
  “(蒙语)这个预签不光是栏目制片人看,还要呈送给新闻频道的各位领导审,用蒙文算怎么回事?不正规!再说领导们还看不懂!”麻花长辫没有生气,反倒很认真回答说。
  原来如此!出了一个蒙语栏目,蒙文在新闻频道就是寸步难行。我今天真是受教了。
  麻花长辫打完节目预签,开始给屋里悠闲自得的编辑们分配任务:你负责哪一条,他承担哪一篇。一个黑黑瘦瘦的女人首先站起来反对:“(蒙语)我昨天刚做了一条常委会的长篇消息,今天怎么又给安排一个大会?这条新闻的稿子出来得肯定很晚,到时候又着急忙慌的,出了事我可担当不起!”我猜她是通辽人,再说精确一点,可能是学哥他们老家人吧。
  麻花长辫带着一丝诡笑说:“(蒙语)整个栏目属你手快,急难险重任务当然要交给你了……”原来她也能像正常人一样会笑。
  那黑瘦女人更不服气:“(蒙语)别给我戴高帽子,总折腾一个人算什么?不行!给我换一条简讯,我今天做完片子早点回家接孩子。”
  麻花长辫立刻绷起脸,回归原貌:“(蒙语)那怎么办?实在不行,你去找曹制片商量吧,看他能给你调换不。”
  坐在角落里的另一个干瘪女人好心提醒麻花长辫:“(蒙语)你让西部区的那帮人做呗,也适当地折磨折磨他们。”等等,我先捋一捋她这是什么意思了。这间办公室每个格子都有人,她公然建议把工作推脱给西部区,显然这里没有西部区人,是不是说他们都在另一间办公室?总共几个人,还分成东西两派搞对立?都像动物园一样隔离开了?真是一帮畜生!
  黑瘦女人果真去找曹制片了。她这么一带头,其他编辑们也都受到了鼓舞,挑肥拣瘦拈轻怕重,纷纷向麻花长辫发难,说那个记者态度恶劣,不想看人家脸色;那篇稿子太长太难,不想动脑子翻译,反正都一个意思,想做既简单又省事的。难敌众人,麻花长辫抱头窜到了另一间办公室,我在门外用心看着。这边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吵吵巴火的,只是人们说的蒙语比刚才那屋标准了很多,没有那么多稀里哗啦的音。看这群无良刁民集体造反,我真的有些可怜麻花长辫了,同时又为自己的将来担心。曹伦巴特说让我当发稿编辑,以后我要是碰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骂一通打一架?还是忍气吞声,把烫手山芋留给自己,一人承包全天的新闻?
  我真不能理解他们为何这样。听达布纳介绍过,蒙语新闻栏目的工作任务其实比较简单,至少说不难。除了隔三差五外出自采的几条新闻,蒙语新闻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照人家汉语新闻翻译的。发稿编辑首先根据各档汉语新闻栏目的节目编排,制定自己的发稿计划,然后将任务落实到人头。谁负责哪条新闻就先去找汉语新闻索要稿子,一五一十分毫不差地翻译过来,再过去复制人家已经剪辑好的画面,拿来一配音就算完事了,基本没有动脑子的机会。用一句不客气的话总结,整个节目只不过是各档新闻的蒙语版本而已。
  任务虽然简单,但大家还是唧唧歪歪争着吵着不想做,气得麻花长辫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喘着粗气,活像一匹长途奔袭刚停下来的阿拉伯赛马。最后她说谁不愿意做就去找曹制片,我这里没法调换。
  麻花长辫逃也似的冲出办公室,去给新闻频道各位领导送预签。她是躲清净去了。我也跟着突出重围,但是基本上没人敢阻拦我,比较爽。
  我问送签的步骤,麻花长辫说当然要按领导的大小级别来。她比较认真,停下脚步给我作详细说明。情况是这样的:新闻频道有一正四副共五个道长,面试考场上的阿勒德尔是他们老大,一把手;其余四个副道长分别叫张少华、刘明远、李银仓、王德林,李王张遍地刘,中国四大姓全凑齐了。色色的李道长只分管蒙语新闻一家;张刘王负责六个汉语栏目,谁值班谁统筹管理;而阿道长在他们四个头上,啥都不管也啥都管。
  第一次去阿道长办公室,宽敞整洁,设施完备,墙上还挂着燕姓书法家大气凌然的“天道酬勤”四字书法作品。之前听说过这位书法家在呼和浩特地区名气很响,一个字能卖到一万元。但我估计阿道长不会傻到自己花四万块钱买那么一张宣纸吧,肯定是人家书法家出于纯洁的友谊,免费赠送给他的。啧啧,什么时候我也学学书法,专攻蒙文的,一字一元也成,写个万八千字给阿道长,看他买不买。反正只是充门面嘛,挂谁的不是挂呀?
  “韩春林吧?今天报到了?”阿道长面无表情地问道,扼杀了我的发财梦想。
  “是!阿道长!现在正跟这位老师学发稿。”从包金山那里开始,我向来是跟人说人话,跟鬼说鬼话,他用汉语我也用汉语。
  阿道长不说话了。我跟着麻花长辫立即退出去,继续给四大姓送签。得知我是蒙语新闻栏目新来的编辑之后,李银仓假装正经,用蒙语问我老家在哪里。我说是科右中旗。他刨根问底非要逼我说出具体哪个苏木哪个嘎查。我都一一回答了。老家伙突然改用汉语,对同一办公室的王德林说:“汪(王)俗(主)任,你看看这个孩寺(子),农孙(村)出来的,穿的多建库(艰苦)啊!发站(展)前途不唆(错)吧?”我心说农村你个大爷!老色鬼,你不是农村出来的?穿两件一百块钱的衣服就当自己是城里人了?
  王德林正忙于审稿,顾不上这些烂事,于是随便笑笑,应付了事。李银仓有点悻悻地转过脸,又冲麻花长辫吩咐道:“时政栏目那边又新嫁(加)了一条抠(口)播,找他们那(拿)稿寺(子),赶快翻译出来送给我。”觉得自己说汉语特别标准是吧,还是想着领导人物说蒙语不够威严?对蒙古族的属下还这样兹呲斯不分,喜欢挑战高难度!
  麻花长辫又噢一声,意思是知道了,转身退出去,找时政栏目要了口播稿子。听说张刘两位副道长在外地出差,所以预签就省下了。麻花长辫马不停蹄跑回到办公室,坐在那台嘎吱嘎吱响不停的烂电脑前翻译稿子,神情很是专注。我在她旁边仔细盯着看,发现那台电脑用的还是学哥他们公司开发的蒙古文处理软件。那些日子我在蒙鑫宾馆也试用过几次,感觉挺实用的,打字排版都很快,这个麻花长辫作为专职编辑却显得笨手笨脚,运用二指禅绝技,半天打不出几个字来,都快赶上业余学习的乌云花老师了。我本来想帮她打,转念一想还是别凑热闹了,免得惹她不高兴。
  我想去另一间办公室看看,认识认识其他编辑。他们是恶狗抢骨头,喜欢玩派系对立,我可不搞地域歧视。对我来说,人品好就行,什么地方人都无所谓。
  征得麻花长辫同意后,我高兴地走过去,轻轻推开西部区办公室的门。屋里有七八个女人正围着一名瘦弱男子聊天逗乐,空气中回荡着银铃般的笑声。操一口正蓝qi标准腔的白白胖胖女人最先招呼我,很热情地问我的姓名和年龄,反过来又把自己的姓名和年龄主动告诉我。这个人叫赞丹高娃,看得出她做事比较公平,也很真诚,至少不把女人的年龄秘密当回事。现场的其他人可没有这样的好脾气,对我不理不睬的,继续他们家长里短的谈论说笑。我发现一个怪现象,女人们无一例外说着蒙古味的汉语,唯一的男主角却操一口山西腔普通话,从头到尾一直都是。这位爷们应该是她们当中一位同事的丈夫,今天过来串门的,频繁地被问及家庭生活和不和谐、有没有欺负咱们姐妹等等隐晦的成人问题。他非常享受这种腻歪的氛围,摇头摆尾地从一个桌子转到另一个桌子,喝喝奶茶,吃吃泡面,尝尝甜点,磕磕瓜子,也不嫌弃那是谁的杯子筷子碗,卫生不卫生,拿起来就往嘴里塞,也真够恶心的。他嘴巴闲不了,有吃有喝招待自己,还不耽误机智勇敢地对付这帮瞎乱提问的风骚女人。
  就在大家谈兴正浓吃兴正欢时,办公室门突然打开了,走进来一位浓妆染发的瘦弱女人。她也用那种带有蒙古味的汉语对男子说:“你怎么还没走?快去工作吧,多挣钱养家呢吧!”
  男子嘻嘻哈哈地站起来往门口走去,看见门背后堆着一摞新年挂历,兴奋地拿起一本来,问道:“这是你们新发的?太好了!我们家娜布其的我先拿走呀。我再拿两本,送给我爸我妈和我姐他们,省得再买了!”他果然说到做到,抱起三本挂历就腾腾腾地跑开了,高兴的样子好象得到了什么宝贝似的。
  “(蒙语)娜布其,你们家这位可真会过日子啊!”
  “(蒙语)百依百顺,真听话!让他走就走!”
  “(蒙语)比你以前那位好多了吧?”
  刚才进来的染发女人就是娜布其。她对这帮叽叽喳喳的所谓的姐妹们并不排斥,反而很愉快地接受了她们的恭维话语和羡慕眼光,大放厥词道:“(蒙语)蒙古人就是不行,太霸道,不会体贴人,还好高骛远。离婚以后我就想着以后再也不找蒙古人,现在看来还真做对了!”跟赞丹高娃一样,娜布其讲的也是一口正宗而优美的锡林郭勒蒙语。
  在我的印象中,锡林郭勒草原一望无际,草原上的牧民淳朴、善良和真诚。与蒙东盟市相比,锡林郭勒地区较完整地保留了蒙古族传统文化,人们的社会生活和语言应用中没有掺杂过多的外来因素,思想观念更为纯净。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新一代的锡林郭勒青年也变得活跃了,开放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娶妻嫁男,掀起一轮又一轮的异族通婚热潮,其势一点不比别人差。从报社前同事张林的媳妇算起,我已经听过见过相当多的类似案例,都已经麻木了。本来没什么好说的,可这次我是躺着也中抢,被娜布其管中窥豹一叶障目地暗骂一通,当然生气了,所以才啰里啰嗦抱怨了几句。
  心中憋火,肚子窜气,这地方不是我能呆的,还是去视察一下电视台的洗手间吧,让他们的清洁工也动起来干点事。我默默走出西部区办公室,千辛万苦找到了厕所。推门进去,又碰见娜布其的模范丈夫了。他正在洗手台前往上衣兜里塞一卷卫生纸。那卷卫生纸太大,口袋太小,模范丈夫正费尽心思想办法,来回翻弄。见我进来,他小吃一惊,随即拉下上衣拉锁,把卫生纸整个装进衣服里,像小孕妇一样挺着肚子走了,腰间别着的一大串钥匙还乒呤乓啷作响,跟追魂夺命索似的。
  我肚子紧疼,急忙拉开一个隔间,里边很干净,没纸,另一个隔间倒是有一佗屎,可还是没纸。他大爷的!我很赞赏他的顾家精神,却极度讨厌他的害人做法。小气吝啬,跟哈大脑袋有一拼,都恨不得把别人掐死,免得和他争氧气。
  生气没用,我只好摸索着跑下三楼,解决了人生三大享受之一的拉屎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