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责宫监聊泄闷气
话说同治皇帝给慈禧太后用了强迫手段,不许和皇后厮混在一处,想要召幸别的妃嫔,又因李莲英奉了慈禧太后的密谕,常把慧妃背来塞责。同治皇帝心想自己的自由权,已是剥夺得干干净净,帷帏之私,实已毫无趣味可言。想来想去,觉得气忿不过,从此便发愤不进内宫。皇后那边既不能去,慧妃那边更是去也不去。也不另召别的妃嫔,便天天独宿在干清宫。同治皇帝抱了这种消极观念,当然毫无生趣;不过既生为人,谁无欲念?况且贵为天子,难道守鳏终世的吗?因此同治皇帝心中实在是非常无聊,但不便明白的说破,又不愿轻蔑自己的人格,趋承慈禧太后的心理,去和慧妃厮混,所以成天的唉声叹气,到觉得自己枉生在天地之间。既是索然无复生趣,那皇帝的虚位,反是淡然视之的了。
大凡人类的心理,倘然有了心事在怀,又是有望难遂,到了消极地步,便要左不好右不是起来。侍候他人,无论怎样的小心谨慎,总不能称他的心,要是偶然疏忽了些,他便触起心事,藉题发挥来了,所谓火上添油,火势当然益发的大了起来。
现在同治皇帝闷着一肚子说不出的苦,势必便在近侍的宫监身上出气了。那班宫监们怎能知道同治皇帝的隐事,见同治皇帝责怪他们,更是惊惶起来,惊惶了更是摸不着头脑,所以同治皇帝教他们往东,他们慌了,反去往西。同治皇帝因为宫监们不称心,益发的怒了。同治皇帝愈怒,宫监们愈慌,弄到后来,怒的仍是怒,慌的更是慌,慌来慌去,慌得总不能明白。李莲英见着这般情形,便到西宫去密奏。慈禧太后听得同治皇帝常常无故暴怒,恐怕他闷出神经病来,到担起心事来,便传旨命同治皇帝来见。慈禧太后见了同治皇帝,便反复地婉言劝慰,言词之间,仍有给慧妃吹嘘的意思。同治皇帝闷着满腹的心事,任凭慈禧太后说得天花乱坠,总不能打动他的心,但是嘴巴里不能不答允着,慈禧太后眼光何等尖刻,早料到同治皇帝嘴里答允着,并非出于诚意,只因见他并无疯态,也没有失仪的情形,到把心宽了下来。不过强要同治皇帝和慧妃凑在一处,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因为自己乃是他的母亲,万无母亲给儿子拉皮条之理。所以慈禧太后见同治皇帝执意不愿和慧妃厮混,总不能想出法子,使同治皇帝回过心来。当时见同治皇帝并非诚意应允,也只得随他的便。
同治皇帝别了慈禧太后,回到干清宫,想起自己身世之悲,又见慈禧太后总没有诚意款待自己的意思,新愁旧恨,一齐勾起,因此益发的在宫监们身上出气。那李莲英虽是天字第一号的俏皮鬼,但到了这时,也难免挨受责骂。究竟他有主意,便来到西宫,哭诉在慈禧太后面前。那慈禧太后对于李莲英,本有特别感情,李莲英也自命为慈禧太后身边的第一红人。此番李莲英哭诉挨哭的情形,加油加酱的说了一遍,慈禧太后也着实怜惜他,便传旨把李莲英调回自己的宫中。那同治皇帝本来觉得李莲英在自己的身边,监视行动,非常的不方便,现在给慈禧太后调了进去,到觉得脱了束缚似的。但是心事依然在胸,愁容难变欢容,其余的宫监们仍不免挨受责骂,宫监们总因摸不着他的头脑,也仍是惊慌异常。慈安太后本想设法解遣同治皇帝的愁闷,只因碍着慈禧太后别有用心,不便明言,就此闷着了。
八、话往情周监导游
话说宫监们因为同治皇帝常常无端暴怒,个个摸不着头脑,吓得异常。这时有个宫监,名唤周道英,生性却是非常伶俐,很能揣摹别人的气色,肚子中间,更是藏着入场多奇谋密计。现在见着同治皇帝这样情形,心中早料到无非为的是这个了,他便生了一计,想乘着机会,前去进言。
那天同治皇帝退朝回来,独坐在便殿,触起愁闷,责骂宫监。那周道英何等敏捷,忙的丢了一个眼色。许多的宫监们见着,以为在这难解决的时候,有人肯出来代为解围,岂非再好没有的事,便各自悄悄地退了出来。同治皇帝这时正在俯首沉思,隔了片时,觉得似乎岑寂了许多,忙得把脑袋抬起,照准四下里一望,只见身边只剩周道英一人。同治皇帝便道:他们都是退了出去的吗?周道英忙的应道:喳!同治皇帝便道:那班该死的混蛋,真是可恶!朕不命他们进来,偏是步步不离的站在旁边,现在朕没曾命他们出去,又忽然的都退了出去,少不得把他们的脑袋一齐砍掉,才可以警戒警戒将来哩。周道英听着,忙的伏在地上,把脑袋像捣蒜似的磕道:他们不敢违旨的,因为陛下把他们责骂了几天,他们以为陛下是厌着他们,所以不敢站在御座旁边。现在教奴才在此侍候,陛下倘见奴才有不很小心的地方,奴才情愿代他们领责便是。
同治皇帝听了,把眼睛对准周道英看了一看,微微的笑了一笑,又接着的叹了一口气。周道英见首,料知同治皇帝又触动了心事,便想机会到了,上前奏道:陛下德英明超越前代,奴才们仰见太平盛世,欣逢有道明君,真是幸福无穷的哩。
同治皇帝叹道:想不到你也善于谄谀吗?老实说,这座皇帝尊位,谁学稀罕的哩!周道英听着,明知话中蹊跷,却装着非常惊惶的模样,奏道:奴才万死,无意中说出话来,致怡陛下雷霆。但是周道英说到这里,却把话头翦断。同治皇帝忙道:但是些什么?周道英磕头奏道:奴才想说,却又不敢,现在话已吐露,不说又不能,伏叩陛下宽有奴才万死之罪,奴才才敢说哩。同治皇帝因他吞吞吐吐,实在等不耐烦,叱道:要说快说,装模作样为什么?周道英恐怕同治皇帝真的发怒,便奏道:奴才因见陛下寂寞寡欢,心想陛下受命于天,龙体应当安逸的,便想到当初高宗纯皇帝和先皇帝等及时行乐,也不失盛世明君。现在陛下既是在宫内无聊得很,何不另寻行乐方法?周道英说到这里又把话头稍顿,却对了同治皇帝的脸色看了一看。只见同治皇帝并无不愿听此的意思,便又继续的说道:陛下倘想别寻行乐所在,何不往民间采风观俗,也可供陛下亲政的参考哩。
同治皇帝听了周道英一番的话,心中便私忖起来,以为自己虚拥尊位,帷帏之私尚且不能行使自己的自由权,此身原是无趣得很,何必再谨守规矩,做这麻木不仁的傀儡?不如趁此少年,及时行乐,到落得眼前快乐。主意想准,却又假意的问道:周道英真是好大胆,敢说出这般话来,你究竟有多少脑袋呢?周道英见同治皇帝嘴里虽说出这话,脸上却并没有着恼之色,却也做出很恭谨的态度,磕头道:奴才为报答陛下圣恩起见,所以冒犯上言,只求陛下能够鉴察奴才的一片诚意,奴才死也瞑目的了。同治皇帝笑道:难道真的砍你脑袋吗?
只是你说另寻别的行乐方法,到民间采风问俗,究竟这方法是怎样呢?周道英道:还有怎的方法,不过是微服私行罢了。
陛下倘有此意,奴才可即设法,同治皇帝道:如此足见你的忠诚,快些设法便是。周道英便谢恩而退。
九、脱拘挛初涉花径
话说同治皇帝那天和宫监周道英商议妥当,到了夜晌,便由周道英引着,同治皇帝穿了民间衣服,悄悄地挨出宫来。因为宫中门禁极严,周道英早已贿通其余的宫监,在宫墙西边,另辟一个便门,以为出入的路径。两人出了一个秘密的便门,门外早由周道英打发他人,预先备好一辆骡车在这里。这辆骡车上所套的骡子,非常雄健,所以车子行得很快。同治皇帝在车中问道:朕和你易服微行,不知民间能看出朕的来历吗?
周道英道:以后陛下不能称朕道寡的了,就该化一名姓,假装是平常的人,才能不致生出意外,奴才也大胆不再称呼陛下,假装是陛下随身的平常仆人罢了。同治皇帝道:称呼乃是虚文,本不必拘执的,化名改姓又复何妨。不过朕出宫冶游,万一给西宫老佛爷知道了,那时怎处?周道英道:陛下向来是独宿干清宫的,只要干清宫的宫监严守秘密,外人怎能知道?所以奴才随着陛上从宫中出来的时候,早已嘱咐干清宫的宫监不许声张。好在干清宫的宫监,都和奴才很有感情的,谅也不致声张的。以后陛下好好的款待他们,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了。同治皇帝听了,大喜道:难得有你这般费心,你真是朕的心腹哩。
说话之间,早穿过六街三市,出了正阳门,已是大栅栏了。
那大栅栏乃是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喧喧攘攘,红男绿女,真是民间风味,别有可观。同治皇帝从未见过,此番初次接触在眼帘中间,好不快乐。隔不多时,大栅栏已过,骡车绕过一个弯,进了一条僻巷。那巷名唤陕西巷,原是陕西客商荟集的地方,这时却已都变作妓女的窑子和像姑的私坊了。同治皇帝的骡车在一家窑子门口站祝周道英忙跳了下来,搀扶同治皇帝下车,两人直往里走。早有窑子中间的大茶壶喊道:候!
同治皇帝这时正在茶壶旁边走过,猛然间不防茶壶喊出这种声调,声音又非常之大,不觉吓了一跳。茶壶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暗暗好笑。究竟周道英是此中阅历的老手,却大模大样的搀了同治皇帝走了进去。
原来京城里的窑子的规例,客人进门,茶壶在大门口见着,便放开喉咙,喊出这声候字。这个候字,或许是教里边的妓女们知道有客进门,忙着预备侍候的意思。那茶壶的名称,便是窑子中间的男相帮,俗语叫做乌龟,北地人叫做王八。同治皇帝初涉花丛,难怪他不明白这个道理的。那周道英现在虽产净身的太监,论他的出身,原也是个纨?P子弟,又有他从前狂嫖滥赌,把祖遗的几个大钱,化得干干净净,又没有本领可以混得饭吃,真所谓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挑担,恰又祸不单行,身上染了满身的风流毒疮,他这时穷得肚子都顾不周全,哪有余钱去请医筹药。日子隔久,把那个风流骚根,烂得精光,好在病深日久,到也瓜熟蒂落,不费吹灰之力。但是到了这般地位,教他怎想别的糊口方法?幸而裤中郎当,已经消灭,天然造成了太监材料,也可算是天意作成的了。合该他时至运来,恰巧同治皇帝初即帝位,照例宫中补选宫监,他便毛遂自荐,混进宫来,过了几年,品级渐高,才得在同治皇帝身边贴身侍候,到现在已是十年了。此番跟同治皇帝往嫖窑子,虽是沧桑几更,人情变迁,窑子中间也没有人能认识他的。不过这种窑子规例,却是百年不变,所以他依然很熟悉。同治皇帝现在得了这只识途的老马,当然不懮花丛彷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