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青华的办公室里,此刻刚好没有其他的人。
  季鲁建原本打算为了说“您好”两个字,而努力地张大了的嘴巴,无论如何也合不上了,而事先已经在楼道卫生间里,面对洗手盆上的大镜,精心堆砌而成的。
  那包含着献媚与巴结之情的一脸笑容,也于短短的一刹那之间,僵化为了一种难于言表的麻木。
  季鲁建傻傻地望着,端庄地坐在那一张两米四长,用紫色水曲柳木制成的精美一号大班台的后面,烫着一个乌黑油亮的运动头、项下一条细细白金链、链底的一颗份量很大的钻石,正在窗外明媚的春阳照耀之下,一闪一闪地,居高临下地发射着,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光茫。
  她的身上,整整齐齐地穿了一套,令自己的老板赞叹不已的,以淡棕色为主色、拼以黑白两种色块的“青华牌”,休闲正规两用套装,那两只涂了一层暗红色指甲油的双手,左边握着一个新款的电子记事本、右边捏着一支时髦的黑色点击笔,脸上唇膏微艳、香粉略染、一点点法国香水的味道儿,使得她的这一间,远远豪华过季鲁建主管经理写字间的办公室里,很有一些扑朔迷离的高雅风韵。
  既带有一种既令人陶醉万分的香艳,而又带着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霸气,她身前的大班台上,正在傲气十足地,盛开着一盆名贵的蝴蝶兰,而簇拥着她风采照人的美艳身躯的,那一张黑色真皮、以华丽紫檀木框架围嵌的大班椅,则更是把她彰显得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阿萍!怎么是你?”季鲁建的心灵,在短短的一瞬间里,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流域。
  他在自己的心里,首先爆发出来的第一项感觉是惊奇!
  一个放浪形骸、艳声雀起的“红牌小姐”,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楞儿是能够一步踏上蹬天梯,摇身一变,硬是忽然之间,成为了一位与自己的老板平起平坐,压过自己这个当“马仔”的人好几个台阶的企业董事长!
  惊奇过后,这个正在走向破落的季鲁建,又感到了一种令其羞愧满面的忌妒,季鲁建仰望着面前这位高人一等的小女子,在其从广东省珠江三角洲的欢场之中,仅仅失踪了不过短短的五年时间的卖淫妇,如今却已经在商海之中,立稳了脚跟,发展到了连自己的那位世世代代皆为商贾。
  自己这一代人也在激烈无比的竞争中,奋斗了大半辈子的老板,也要另眼高看的服装行业中的英精企业的所有者!
  真得是让人眼馋、让人眼红、让人两只眼睛往外喷血呀!
  可是,这个品格不高,心里面的酸气,倒是还不能算少的季鲁建,在忌妒之中,又多多少少地混合了几丝轻蔑!
  他轻蔑的是,你再如何、如何地出人头地,原先也不过是一团儿,我所花钱去揉压过了的身下玩物而已!
  还没有等到他完全轻蔑完了以后,季鲁建又深深地体验到了一种难以言状的自卑!
  他自卑的是,自己也能够来称得上是学贯中西的大知识分子了,可是,明明白白的是一个牛津大学的MBA,怎么竟然混得,还不如人家一个洗澡退役了的人啊儿?自卑刚刚才完毕之后,季鲁建又赶快涌起了一种害怕,他害怕眼前的这位已经换了身份的人,一个电话打到自己供职的香港宏达服饰国际贸易有限公司的总部,把自己一贯招娼惹妓的那些个丑事儿,抖漏儿给自己的老板,让自己的那位自身品德端正,而对部下职工的个人行止,也要求甚为严格的老板,因为此一项恶劣丑闻,而炒掉了自己的鱿鱼!
  弄得自己别再给搞得那一大笔赌债,还愁眉苦脸还不上呢?再突然之间一下子把工作给弄丢了,再去发愁吃饭的问题!
  可是,在刚刚才害怕了一半儿的时候,季鲁建又突然间将害怕,一扭头儿给变成了得意——他一下子意识到了一项常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以当前这种两个相知相识的人之间的社会地位,戏剧性地发生了剧烈变更了的情况来进行判断,如果按照形式逻辑的必然推理,对于他与她两个人,在此间办公室之中的这一次令双方都感觉到了十分意外的相见,更应该感到害怕得,恐怕应该还轮不到他季鲁建,这样一个小小的“马仔”级的跟单员,而是眼前这位,已经是彻头彻尾地脱胎换骨、功成名就、高人一等了的,大陆著名女性企业家!
  季鲁建阴险地认为,这个如今已经显赫于一城一地了的,幸运的退役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设法掩盖了,她过去那一段,下贱而又肮脏的历史经历,并且,已经成功地,将自己沐猴而冠!
  把她的那一张,曾经为了向压在她那具一丝不挂的鲜活肉体上,嗷嗷儿乱叫的嫖客们,多收上十块、二十块钱小费,而故意鼓着肚子里面的气,故意地憋红了,去伪装自己高潮迭起,呼呼噜噜地喘着假气,来讨好客人钱包的脸,涂改得非常出色!
  因此,对于突然之间,从天上掉下来的自己,这么一个有能力去撕下她的那一张光辉灿烂的新皮,而让她的那一副写满羞耻污垢的旧脸,去大白于她已经成功地跻身而入了的上流社会的“老相好”,更加感到心虚胆寒的,绝对应该首先是她闫青华那“阿萍小姐”!
  那么,以往昔的旧事儿,来要挟眼前这位可以刮目相看了的闫青华董事长,让自己的这个“老相好”,替自己先把澳门赌场上签过字的欠款单给买了,然后,再像几年之前那样儿,陪着自己颠銮倒凤、去去邪火,不是一件天上掉下金馅饼的大好事嘛儿?
  于是,跟单员季鲁建,便很坏、很损得,阴阳怪气地笑了一笑,回转过身去把门一关,又咣当儿一下子,把办公室的门从里面反锁了,然后,便不请自便,大大咧咧地,一屁股,便坐在了闫青华董事长室,那张黑色的待客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儿,一晃儿、一晃儿地,点着了一支烟,又挑衅性地,朝着大班台后面那位已经呆若木鸡的女董事长,喷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儿,还顺手向她的巨大班台上边扔过去了一支。
  但是,闫青华董事长心里面感觉到的,绝对不是害怕,而是恐惧。而且,那可不是一般的人,随随便便得,就能够去轻而易举地,理解得了的普普通通的恐惧。
  闫青华心里面感觉到的那种恐惧,是形同让自己的亲妈,在自己小的时候,为自己洗衣服时,用那二只粗糙的大手,去拼命地拧净衣服里面的赃水一样,被人拧干了自己的脑浆子似得,那样一种深深渗入骷髅底层的,难于名状的恐惧!
  三月的春天,清新的空气当中,还残留了一丝一丝令人清醒的冷意,而闫青华的每一个细胞核里,都在刷刷刷地渗流出热汗,她的脑袋儿嗡地一下,人,当时就变成了傻子!
  五脏六腹之内,顿时便完全都没有了感觉,整个人,就跟让人被抽水机使足了劲儿地,猛抽了一下似得,好像一下子,忽然变成了一张皮!
  “阿萍!噢,不!闫董事长!啊儿?闫青华董事长!怎么?见到了我,这位多年未遇的‘老相好’,你的心里,不感到高兴吗?”打定了主意儿,要跟这个过去自己让她躺着、她不敢趴着的老人,再狠狠地赌上一把的季鲁建,挑战一般站立了起来,走过去,绕到了闫青华的身后,他在“闫董事长”这四个字的,那个“长”字上,别有用心地拖着饱含挖苦的长音儿,而对于“老相好”这三个字,他则是非常阴险地,重点去突出了一个“老”字。
  “阿建!你怎么来了?啊儿?怎么是你来了?啊儿?怎么那个季鲁建先生就是你?啊儿?你,打算怎么样?”闫青华,终于费尽移山心力地,把一下子被这位她正在慢慢儿地等着,还打算同自己的未婚夫,公司总经理欧阳文信一起,礼节性地赏脸请人家吃上一顿饭的跟单员,惊散于万里之外的魂儿,重新组合在了自己的脑袋儿里!她压根就不知道,那个一回给三百块钱港币,玩弄了自己三五年的这个香港嫖客,到底姓什名谁!风月场上的规矩,做人的人,只能问钱多少,不能问人真假!客人让你管他叫什么,你就管他叫什么!如果碰到那些什么都不说的主儿,你就只管把他叫做大哥,或者是干脆谁也不叫谁,一男一女两个人,都只管去学野猫叫春,而一律不出人声,埋头苦干去就完了!可是现在,闫青华的心里面,却明明白白地知道——再不出声,那肯定是不行了!
  “闫董事长!你别害怕!啊儿!千万不必害怕!我,就是跟单!啊儿?跟单而已!过去的那些个事儿,那可是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我阿建,是绝讨不会轻易地说出去的!”季鲁建看似和言悦色,平平静静地说出来的这一句,听着好像是安慰一样的话,震得闫青华毛骨悚然,刚收回来的魂儿,又给吓走了一半儿!她久历江湖风雨,那可是很容易听得出来,“不会轻易地说出去”这一句话中,已经明明白白地包含了异常明确的敲诈之意。
  她赶紧示意季鲁建,先别出声!然后,给欧阳文信的手机里打了个电话,说香港方面的季先生已经到了,但人有些累,需要先回宾馆休息,晚上的活动全部取消了——本来,她跟欧阳文信商量好,今天晚上要给客人洗尘的。
  如今,客人变成了熟人,闫青华知道,现在这个尘,可不那么好洗了!
  “走!我先送你回宾馆!咱们到外边说去!”闫青华赶快扔了电子记事本和点击笔,抓起了小面包车的车钥匙,以求饶的口气,低三下四地,对这个,她一位堂堂大董事长原本是可见可不见的小小跟单员说。
  “哗!都有车了!哗!好嘢!好嘢!”季鲁建讪着一张脸,话里有话地称赞着。
  “你有话直说吧?好不好?阿建!”闫青华尽可能快地,将小面包车开出了公司,然后,心惊肉跳地问季鲁建。
  “没事儿!没事儿!就是想你!啊儿?阿萍!再跟我好好玩一下?我给你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