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青华的那位,连一个大字都不认识的亲妈刘桂香,瞪着两只大眼儿,看见她的那个破塑料盆子里面,突然之间多出来的,那根一寸多长的手指头,心里一个劲儿地发傻。
  她没有能力,辨别出这个手指头,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是左手的、还是右手的。但是,苦命的刘桂香,却深刻地记忆着,那个现如今己经被政府抓进去蹲了大牢,再也不能打她自己了的王八蛋丈夫“操猪毕”,曾经咬着他那一嘴的黑牙,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那还是在女儿青华挺小、挺小的时候,有一天下学回来,看见院子里面的树干子上头,挂着杀完了的半片儿猪,便哭哭啼啼地缠着她叫嚷着,说是她实实在在是想要吃上一口肉。望着青华那瘦得跟猪尾巴似得小细儿胳膊,刘桂香却不敢去碰那半片儿猪肉,她怕丈夫回来看见肉少了,她就一定又得挨上一顿暴打。后来,女儿青华和她磨菇儿,说要是实在不让吃她猪肉,那么给她割一下点板油来,放到铁锅里面炼炼,给她吃上一点油渣儿成不成。刘桂香听了两眼是泪,她豁出去再挨上一顿打,也不忍心看着亲生女儿闫青华,去使劲儿地去啃自己的手指头,便抓起刀子横下一条心来,从那猪的脊椎骨上,剔下了一小点猪肉,放了辣椒给女儿青华炒了,并且,惊恐万状地亲眼盯着女儿青华,赶紧地三口两口地,飞快地扒拉儿到了她的小嘴儿里面,一伸脖儿给咽进了干干瘪瘪的小肚子里。
  可是,那个挨千刀的王八蛋丈夫凑巧就回来了,他撅起狗鼻子来闻了一闻,又跑过去看了一眼,那半片儿挂在大树下一个大铁钩子上的猪肉,脸一下子就像死猪肝似得黑了起来,抄起院子里摆着的一个竹子扁担,没头没脑地打得她刘桂香满院子跑。他一边打,嘴里还一边叫唤:“你们要是敢再偷我的猪肉吃,我把你们俩儿的手指头,都给剁了!”刘桂香知道破塑料盆子里边的手指头不是自己的,自己的那十个手指头,托老天爷爷保佑,还算是都在!可盆子里边的那个手指头呢?那个手指头到底是谁的呢?是不是哪个跟自己一样可人怜的苦命姐妹,也摊上了一个跟自己那个进了大牢的丈夫,一样凶恶狠毒的婆家儿呢?
  刘桂香一生之中最佩服的人,就是那个救了自己的,名叫张景舒的律师,人家可真得是能行呀!站在法庭之上,连珠炮似得几句话,就把自己那凶得,好像是山里的野豹子一样的丈夫,给问得傻了眼了!不知道这个手指头的事儿,人家张大律师管不管呀?十指连心,手指头让人剁下来那得多疼啊?善良的刘桂香心里边觉得这个事儿,不管人家张大律师管或者是不管,她刘桂香都得告诉人家张大律师一下,万一人家张大律师要是管了呢?那不是也可以让那个苦命的姐妹少受上一点罪了吗?她觉得这是能够积阴德、增阳寿的好事、善事!那位活菩萨一样的张景舒大律师,十有八九大概是会伸出手来去管的!于是,刘桂香便将那堆破烂衣裳和那个破塑料盆子,一起放到了身后一块大石头缝儿里,用手掌攒着那半根,她于十分无意之间,随着江水一块儿给舀上来的那个手指头,一步一步地向县城走去,她计算着,闫家坝村离城门八十里,进了城南门再走一小时,天不大亮的时候,就能够走到县司法局的那个大铁栅栏门口了。
  可怜的母亲刘桂香不知道,当她攒着那半根,由她从兴凌江水中,随手这么一舀,就给舀上来了的人手指头,往县城里面走,徒步八十余里去找律师报案时。她那朝思暮想、同时也朝思暮想着她的大女儿闫青华,也在为了刘桂香手心儿里攒着的、那半根手指所属肢体的其他部分,而赶着夜路。
  只不过母女两个人的动机大相庭径,母亲赶走夜路是为了揭露罪恶,而女儿赶走夜路却是为了掩盖罪恶。当然,母亲更不知道,她手中紧紧地握住了的那半根手指,正是她人世间的唯一亲人,二十九年之前的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夜,随着肚腔的一次又一次紧缩和疼痛,终于诞生出来的女儿闫青华,所亲手剁下来的!但是,刘桂香此刻的夜走山城一事,却在命中注定了,要在数月之后,她必须以公诉方第一证人的身份,去依法宣誓,站立在法庭的证人席上,去支持公诉方要求人民法院,严惩自己亲生女儿闫青华的正义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