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够想象,闫青华刚刚杀掉了一个“麻烦”!还没有让自己消消停停地过上几天松心的日子,便又有一个“麻烦”,一路上自己打听着,又找上门来了!但是,面对这个“麻烦”,人家闫青华,却没有想着再去杀,而是抱着头去一起痛哭!这个新的“麻烦”,就是那个在十五年三前,在广州,请过她闫青华,在自己几乎已经到了完全走投无路了的地步的艰难时刻,吃了生平第一顿脊尾虾,并且,帮助闫青华联系了自己生平第一单“生意”,促使她闫青华自己当了自己老板的师姐郑媚珍。
  多年未见,人长得本来就十分一般的郑媚珍,居然已经非常彻底地光秃了头发!原来,郑媚珍虽然比闫青华早出道了两三年,可闫青华的这位师姐,比起她闫青华来,不光是模样长得差,运气也要倒楣得多!
  郑媚珍是四川省乐山市一个贫困山乡里面村民的女儿,母亲重男轻女,一连生了三胎,都是没有把把儿的女娃娃儿,已经被乡政府按照当时的超生重罚的计划生育土政策,给罚得先卖牛、再卖猪、最后卖了瓦房去住猪圈儿的地步,可还是硬挺着寻死觅活地还要生,总算是老天爷开眼,赏给了身为长女的郑媚珍一个弟弟!带把儿的男娃娃儿,刚刚哇哇哇地哭着一来到郑家,郑媚珍等三个姐姐,就立即更是不值钱了!不光是整个一个穷家里,一切吃的用的得先紧着弟弟,就是姐姐们的一点点学费,也让当娘的给停了!郑媚珍受到的教育是——弟弟是郑家的根,姐姐和娘都是郑家的叶,为了把根留住,做叶的就算是把自己沤烂了,当肥料去都值得!于是,没有了学念,在当地也找不着工作的大姐郑媚珍,便被心目当中只有“根”的混蛋爹娘,给轰出去打工去了!郑媚珍的爹,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说有人到广东去打工,把钱都挣疯了!便给了长女一百块钱当路费、给了长女一口袋儿山薯当干粮,让自己亲生亲养的大女儿郑媚珍,步行一百三十里,买了一张火车硬座,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广州,给“根”当“肥料”去了!
  一无文化、二无本领、三无关系的郑媚珍,在广州这个经济高速发展、科技日新月异、竞争残酷激烈的现代化大都市里面,究竟能够有什么作为呢?她一开始,还人五人六地住在十元钱一天的小旅社里,吃着两块五毛钱一个的饭盒,但只住了三天,郑媚珍就吓得偷着跑到了大街上——口袋里边仅仅存在八块零四毛钱了!要是再敢继续赖着住下去,老板娘还不把自己打出去?她从那些漂亮的、门口站着保安员的,工人们穿着比她一生之中,所穿过的最为美好的衣服,还要美丽无限的工作服的大厂,开始一家一家地磕头。但是,这些中外合资或者是外商独资的大企业,绝对不肯去屈尊而接受她的叩拜——拿不出一张高中毕业的文凭来,人家连大门口都不允许你靠近!屡次三番地遭到反复轰赶之后,郑媚珍只好退而求其次,开始见到公司、工厂的牌牌儿就作揖,可是太多、太多的门,她敲不开,或者刚刚开了一条小缝儿,人家就像轰苍蝇一样,不由分说地往外头轰她!终于,连续睡了三天火车站,一整天没有吃饭,连想喝一口自来水,都找不着水笼头,口袋里边只剩下可以到廉价的收费公共厕所,去撒一泡儿尿了的两毛钱的郑媚珍,开始隆重地向广州人民宣布:她愿意在任何条件下,于任何岗位里,从事任何一种工作,只要先给她一碗饭吃!因为,她已经饿得,到了需要不断地用自己那充满污垢的牙齿,去啃啮自己那充满污垢的手指,以便先用那因为口中缺水,而在南国可以将活人晒成木乃伊的炎炎烈日下,被烘烤得异常粘稠的唾液,将指尖的汗迹咸味儿舔食干净,再用齿刃将表皮咬破,去用喉咙吸吮自己鲜血,来填充肚皮的份儿上了!
  上帝保佑!郑媚珍终于找到了一项职业!但是人家先不答应马上就给饭吃,而是要求她先要自己去大街上,找寻几张干净的旧报纸,来将她所将要任职为清洁工兼洗碗员的,一间卖云吞面和干炒牛河的小排档,里里外外的所有玻璃,用报纸蘸着清洁剂,擦拭成透明状态,才有可能去赏给她郑媚珍一碗饭吃!当天下午六点半,饿得把一个人,硬看出三个脑袋儿来的郑媚珍,总算是饱饱地吃到了她十七岁人生中,最可口的一顿晚宴——由客人们不肯去吃的肥猪肉和青菜梗子一起炖熟了的糙米盖浇饭!在老板娘鄙视的目光中,她一口气竟然连吃了六碗!晚上二点钟,当郑媚珍所终于就业于斯的小排档,同整条食街上的所有卷闸门,一起落下了之后,那个被累得走上个两三步路,就需要先弯下一个腰来,用自己的那一双累得全都没有了一点感觉的手,去搬上两下自己的那两条早已经麻木不仁了的腿的郑媚珍,终于,被安排在由两张餐桌,相拼而成的“床”上,与满地乱蹿儿的巨型耗子、以及随时会爬到郑媚珍的脸上,来亲吻她一下的蟑螂同眠,再次品尝到了睡着之后,不会又被广州火车站旅客候车室里巡逻的民警和保安员厉声喝醒,不会再一次需要不断地如同梦游一般地,忙着更换卧榻的幸福!虽然,每天早上五点半,她便会被那两个提前赶来,去制作外卖早点的厨子,拿着一个大号汤勺,叮叮当当地把她敲醒!然而,郑媚珍的这种可怜巴巴儿的一点点幸福,也并没有能够持续下去!仅仅“幸福”了短短的八天八夜之后,人家老板娘,便因为她这个从四川来的郑媚珍,讲不了、也听不懂广东话,认为在沟通方面存在着严重的障碍,而在大大方方地,给了她郑媚珍八十块钱之后,便不由分说地,命令她郑媚珍卷起铺盖儿,开步走了!
  再一次成为了“富姐儿”的郑媚珍,初次了解了“下岗”的滋味儿——于她来说,“下岗”这二个字真正的含义,是一种又一次需要把自己的双脚,在苦苦地寻找工作的过程之中,痛苦地一步一步走肿,而上赶着去不固定地,寻找别人那令人难堪的脸色去看!是一种又一次再也找不着,那可供自己极度疲倦的身体,稍微地平置一下,以便合眼睡觉的地方!是一种又一次将口袋儿里面揣着,根本就不敢去花,可是却总是自己变得越来越少的货币,坐吃山空到,完全没有了任何购买力的局面!是一种又一次将刚刚扩张到正常尺寸的胃,饥饿到了先酸又疼的地步,而又必须得咬紧牙关地死死忍住!是一种又一次需要将刚刚愈合了的手指头儿,重新伸进口中,让自己那什么东西也嚼不着的牙齿去咬!她知道,那是一种难以忍受,而又难于言表的疼痛!那种疼痛,来自心理和生理两方面的每一个细胞内部。那种疼痛,本来不应该由她这样一个,年龄尚未满一十八岁的女娃娃儿,来独立地承受!而且,也真得绝非是她一个未满一十八岁的女娃娃儿,所有能力去独立地承受得了的事情!可是,已经不需要再给她郑媚珍增加一点任何方面的理由了!她郑媚珍必须去承受,因为,她郑媚珍是一块“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