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川省那一尊世界驰名的巨大石佛的脚丫儿子底下,走出来的郑媚珍,在车如流水人如海潮,而她却举目无亲、举目无望、举目无奈的广州市,如同一条从山泥里面,不小心钻儿出来的蚯蚓,在一切人们的脚下,盲目地匍匐而行,被自己的那一副每天都必须吃上一小东西,以便不死的躯体驱动着,一点、一点,慢慢儿地爬动着——她在发廊里面扫过地、从货车上关扛过酒、她翻过垃圾箱、她捡过易拉罐儿……
终于,她被一群操着亲切家乡方言的建筑业包工队,给热心地收留了!白天,郑媚珍为那些打桩盖楼的汉子们,洗衣做饭刷胶鞋。到了晚上,那些正值壮年,却为了比在自己的家乡,能够多挣上几个辛苦钱,而远离了自己老婆儿的大哥哥们,在搬完了一天青砖之后,又来轮流上阵地,一个一个,钻儿到她的屋子里,来搬她这个妹子!
终于成为了建筑工人们“公妻”的郑媚珍,永远地记住了她“出嫁”的日子——八月二十七号、一九九五年、她十八周岁生日的第二天!从那一天起,她终于按照她父母双亲的教诲,为郑氐之根,而彻底地化为了肥料!每到月初发薪水的日子,她的那一群“丈夫”,会给她凑足一千元钱,这是她的郑氐家族,从未见识过的巨款,她坚持在每月从“丈夫”们的手中,接到这笔巨款的次日第一时间,将此项巨款的百分之八十,寄给她的父亲和母亲,以便他们为自己家里面的那个“根”,去好好地施肥。她将当前的“丈夫”们的赡养费,和以后,郑媚珍逐渐地发展成了一名,不再兼为嫖客们,去兼管洗衣服、做饭菜的职业妓女之后,嫖客们扔给她的夜渡资,都始终如一地,按照上述比例,向她在自己的心里,默默地作为了精神依托的家,异常忠诚地寄了十三年。把那个始终视她为肥的家,一步一步地,从猪圈儿里面挽救了出来,使她的那个自己在心海里,日日夜夜,苦苦地思念着的家,盖起了四间红砖黑瓦的木梁房,使她的母亲,买来了电动磨,使她的父亲买来了拖拉机,使她的弟弟,也因为她这一块儿肥料的效力,而在念完了小学之后,又顺顺当当地去念了中学!
十三年来,从来没有一位亲人,偶尔地询问过她郑媚珍一句:这么多的钱,你是怎么样地挣来的?她的亲人们,长期以来从从容容地,消费着她这一块儿肥料,用自己的躯体挣来的钱!可是,当有一天,郑媚珍这块儿肥料,终于被沤烂了,得了淋菌性尿道炎、白浊、二期梅毒、皮肤白鳞症和斑秃等五种疾病,并且,被深圳市公安局以“卖淫罪”,刑事拘役了三个月之后,并遣送回乡时,她的那个作为心灵不肯倒塌的唯一支撑点的家,却恩断义绝地,说什么,也不肯再要她这一株,已成败叶的肥料了!
郑媚珍的父亲,说她当婊子坏了祖宗的脸!郑媚珍的母亲,说全当自己头胎放了一个屁!就连那个极受她这一堆儿肥料滋养的“根”,也不肯站出来,为那个十余年来,月月汇款去供养他的姐姐,说上一句公道话!曾经在心里坚定不移地,强撑了郑媚珍十几年的柱子,突然之间倒塌了,消失了。郑媚珍心成死灰,她趴在地上,向她的亲人们,用她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寄回来的钱盖起来的,却不肯让她进去住上哪怕一天的大瓦房,磕了三个响头,便迎着春天的寒风,带着一身的哀惋的热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以自己今日的状态,在风月市场上,实实在在是根本就卖不出什么价钱来的郑媚珍,实实在在是觉得,在被自己用那种充满了辛酸,充满了耻辱的皮肉钱,所苦苦地报效了十三产的“家”,所无情地抛弃了之后,自己真得是没有哪一个地方,可以再去了!于是,她想起了师妹闫青华,她想起了师妹闫青华在五年之前,和她分手的时候,动情抱着她说过的那一句话:“姐姐!什么时候累了!就到兴文来找我!除了我那不知生死的亲娘,你阿珍姐便是我在人世间唯一的亲人了!”这位游历尽了江湖苦涩的退役妓女郑媚珍知道,也许闫青华——她的那个在污泥浊水中一起滚动过来的异姓姐妹,比起自己的那些,在血管里面涌动着同一因子的亲人们,更具有某一种可依赖性。于是,她便一步一步地,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