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那个杀了人的闫青华,正可怜巴巴儿地,一个人在“藏尼洞”,那个离地面大约有一二十米高的山窟窿儿里面,已经呆了一天一夜。
春天江峡里边的风,是湿的。
闫青华用以藏身的小小山洞,也是湿的。
那湿湿的江风,那湿湿的山洞,弄得闫青华一身的衣服,也湿巴巴、潮乎乎的,贴在身子上很难受。
所幸的是,那个山洞子的底部,还算是不错!不但基本上是平坦的,而且长满了一层厚厚的黄褐色青苔。这一层厚厚的青苔,便使这个逃亡躲难的闫青华,佼幸获得了一个,聊胜于无的天然褥子。不过,倒楣的是,这个山洞子的顶子太低,平均起来,大概只有一米五十公分左右,时不时地,会让在闫青华的头上悬着的,那些个挂着水珠儿的,疙疙瘩瘩的钟乳岩,把坐得太久了,想活动活动腰腿的闫青华的脑袋儿,给左一下、右一下地,碰得生疼!不过,闫青华已经觉得挺好了!她明白,现在自己是犯了大法在逃难,她明白一个逃难的人,是不能够太讲究了的!好在时下的天气,毕竟已经比较暖和了,就算是半夜里犯睏儿,不留神,一下子趴儿在青苔上睡着了,也不会觉得很冷。只不过,是在自己终于睡着了之后,浑身上下,这边那边的,到处让身子,那些个底下硬梆梆儿的石头,给硌得生疼!当然,就算是再疼,如今的闫青华,也得忍了!不过,闫青华曾经听自己的母亲刘桂香说过,说是女人怀着孩子的时候,不能太受寒了!母亲说,在当娘的肚子里头儿,受寒太多的孩子,生出来以后爱尿床!闫青华一想,自己如今已经是犯了法、杀了人了!就算是不挨枪子儿吧,起码还不得蹲它一辈子的大狱?自己要是死了,或者是进了监牢,那么,人家欧阳那么忙,哪儿有功夫儿,老是去给这个孩子洗尿布啊儿?不成!这真是不能让自己肚子里面的孩子,太受寒了!于是,她看见了那用来装过期奶粉的,挺大、挺厚实、挺漂亮的大塑料包装袋儿。闫青华流着眼泪,把过期奶粉一桶儿、一桶儿地掏出来,顺着一个不淌山水的岩壁边上,一桶儿、一桶儿地码好。她之所以流出了眼泪,还是因为她弄不清楚,她的欧阳,要是已经知道了她闫青华的真实情况,到底,会怎么去想?到底,还会不会再要她这个人了?
闫青华一边流着伤感的眼泪,一边一个儿、一个儿地,把那四个印着黑白花儿奶牛的大塑料袋子儿,小心翼翼地撕开,挪着自己的屁股,一寸一寸地腾儿开地方,一个压着一个地,把拆成了塑料布的奶粉袋子,当成了床单儿,铺在了薄薄的苔藓上。当她干完了这些个活儿,再躺下来的时候,她觉得,身子底下多了两层塑料布,到底是舒服多了!她想,既使她自己觉得舒服了,那么,她肚子里面,欧阳的那个孩子,应该也会觉得,舒服一些了!为此,闫青华不禁默默地一乐儿!她知道,她的欧阳,是一向不太讲究居住环境的,因此,欧阳的孩子,大概也不太会挑剔自己的住处。闫青华甚至在想,要是欧阳还肯要她,要是欧阳知道了,她闫青华杀了人还肯要她,要是欧阳知道了,她闫青华曾经当过鸡婆儿,可人家还是肯于要她,要是欧阳知道了,她闫青华已经搬到这个山窟窿儿里来了,可人家还是肯于要她,那么,晚上等到欧阳忙完了,要是也能爬到这个小小的、让人直不起腰杆儿来的,山窟窿儿里面,来陪她睡一觉、呆一宿儿,那可就太好了!
可是,闫青华再一想,又觉得不行。人家欧阳站在体重秤上,用后面铁棍儿上镶着的尺子,量着比自己还要高出两公分呢!那么,既然这个破山洞子,连自己都左一下、右一下地,一个劲儿地碰头磕儿脑袋儿得!还不得把人家欧阳的脑门子儿,给磕儿破了呀?再说了,你这里,是个什么地方呀?啊儿?你这里,是个杀人犯躲警察的破山窟窿儿!你犯了法了,没辙儿,得躲到这里头儿藏着!可是,人家欧阳又没有犯法,凭什么,要让人家,跟你藏在一块儿呀?啊儿?想想,闫青华的眼泪,便又一次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她的心里,好是担心!担心,没有了她的照顾,人家欧阳能不能吃好、睡好,担心,没有了自己给人家买烟,她出事儿之前,给欧阳买来的那五条云烟,人家要是抽完了,欧阳还会不会,仍然像五年之前,刚刚见到自己的那个时候一样,想抽,而又不舍得自己去买呢……她想她的欧阳,想和欧阳在一起的日子,她觉得和欧阳在一起的日子,真得是充满了醉人的阳光,那是她一生之中最灿烂的日子!
闫青华终于觉得饿了。
闫青华是先感觉到了口渴,于是,闫青华便将自己的嘴巴儿,直接伸到了自己所隐藏于斯的这个小小的山洞子的洞口儿上,一个由顺着上面的一小块钟乳石,平均每一秒钟,才可以掉下来一滴得,那个也不知道一共滴嗒儿了了多少个世纪,才终于滴嗒儿出了一个小饭盆儿大小的石坑儿里头,去拿嘴巴儿撅儿着,去吸那个小水坑儿里面的山泉水喝。由此,她想到了当年建厂初期,她那位此时此刻,正萦绕着自己心中悔意的欧阳文信,因为一心一意地操劳着公司里面的事务,忙得没有功夫儿,坐下来吃饭,她包好了饺子,送到车间里,可是,人家欧阳文信还是顾不上去吃,一只手拿着一块贴着各式各样布样子的色板、一只手攒着根铅笔,一会儿跑过来一趟儿,弯下腰,像老鹰叼小鸡儿似得,一口叼起两只饺子的,那种可爱至极的吃态!她才开始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肚子,真得是有一点饿了!
算算,打着的士,往珙县跑得那天,她闫青华便只顾得上逃命,没有顾得上吃饭!自从进了这个山洞子里,也猫儿了整整一夜一天了!两天了,没往肚子里面装上一点东西。闫青华伸手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儿,心里一个劲儿地理怨自己——哎!光顾上逃命了,不好好地吃饭,肚子里面的孩子,可怎么长个啊儿?想着,她腾儿地一下子站起来,想去吃饭,可是,还没有等到她闫青华直起的来,她的那个天灵盖儿,便又咣当儿一下子,让头顶上的石头给磕儿了一下,磕儿得她两只眼睛直冒金星!不过,这么一磕儿,倒总算是把闫青华给彻底地磕儿明白了——哎!上哪儿吃去呀?啊儿?自己开着个车,爱上哪儿吃饭去,就上哪儿吃饭去的日子,好像是已经结束了!自己如今只是一个逃犯,如同老鼠一样,得猫儿在一个连腰杆子也直不起来的山洞子里面,想吃的话,左边有一大堆儿过期奶粉,右边有半个钟头滴满一坑儿的天然矿泉水,别的,您暂时就先别去想了!
闫青华犹豫了一下,她在自己的心里面,十分无聊地努力判断了一下,偷吃孩子的奶粉,算不算也是犯罪?然后,终于在从洞口能够勉强看见的,西边那个血红、血红的太阳,即将沉没在兴凌江水对面,那叠叠嶂嶂的群山之中的那一瞬间,下定决心。闫青华认为,为了自己肚子里面的那个孩子,自己好像还是应该好好地去吃这一点东西!于是,闫青华便打开了一桶儿过期奶粉,一小勺、一小勺地,满有胃口地吃了起来!
当她将自己的那个糊儿满了一牙床奶粉的嘴巴儿,又一次,伸向山洞子口上右边的,那个重新积满了山泉的小水坑儿的时候,她看到了在那一片早已经荒无人迹的山下,出现了一个骨若枯柴的老太太,那个老太太,双手端着一个崭新的红色塑料盆,步履蹒跚地,正在走向那清凉凉的兴凌江边,去洗她自己的那一盆子儿衣裳。
闫青华十分羡慕地,用自己的目光,去追踪着老太太,那自由自在的背影。
但是,她无论怎么都想象不到,那位头发斑白的老太太,便是她在外出卖淫的那整整十年之间,所日日夜夜,在心里所深深地去思念着的亲娘!她无论怎么都想象不到,那位头发斑白的老太太,便是她五年前返回家乡兴文时,曾经努力地寻找过许许多多次,但是始终都没有能够去寻找到的亲娘!她无论怎么都想象不到,那个自由自在,而又孤苦伶仃的背影,便是她朝思暮想,一心一意地想要去报孝的母亲!她无论怎么都想象不到,正是那个端着崭新的红色塑料盆,打算去兴文江边,来浣洗衣衫的这位老太太,在上一次,用捡来的旧盆,在兴凌江边上舀水洗衣时,于无意与惊骇之间,舀起了她闫青华用砍柴刀,狠狠地剁掉了的季鲁建的半根手指,从而掀起了这一场让自己躲进了“藏尼洞”中的惊天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