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王国维他望到了什么呢?望到了当时的学术时代有这么几个特色:
第一个,20世纪初,中国的学术是一个必变的时代,必定要变,这多厉害;第二个,中国的学术,将是一个研究自由的时代;第三,当是一个最大发现的时代;第四,西学东渐的时代;第五,中学外渐的时代;第六,“学术三无”的时代。
他不简单,凭个人的观察,看到这么一些时代的特色。我们听听王国维的声音,王国维说,世事在变,国事在变,学术当然也得变,要变。王国维又说:“如今已非教权专制之时代,而是研究自由之时代。”厉害!王国维又热情洋溢地讴歌:“今日之时代可谓发现之时代,未有能与它相比者。”王国维说,为什么发现了时代呢?第一,甲骨文发现了;第二,西北的许多竹简发现了;第三,敦煌的宝库打开了;第四,故宫里面的内阁大库档案发现了;第五,外国的好多的文书在沙漠里发现了……还有好多好多的发现。王国维很聪明,他从历史上知道,凡是有新的东西发现,就有新的学问起来,所以他说,新发现的时代必将有一个新的学术时代出现。
王国维又说,“学术三无”时代。什么叫“三无”呢?第一,学术不分中西,没有中西的;第二,学术不分新旧,没有新旧之分;第三,学术没有有用无用之分。这个眼光也是超前的。我们在一百年以后,还在争论这个问题。你学的什么东西啊?我学的是文学。文学有用吗?你读大学,文学有用吗?你学什么?我学哲学。你怎么学哲学?哲学有用吗?你学什么?我学社会学。社会学有用吗?一百年以后,我们还在争论,中学为主?西学为主?中学有用?西学有用?王国维多超前!是学问,没有中西之分;是学问,没有有用无用之分;是学问,没有新旧之分。超前!所以王国维他这种眼光是超前的,而且是国际性的学术眼光。你看看,王国维一点都不保守,不因为甲骨片是我们中国的,就由我们中国来研究,研究到它透了,再给外国人研究,他不是的。不是因为敦煌宝库是在我们敦煌发现的,我们中国人研究、保密,然后我们研究完了,再给外国人。不是的,王国维非常地开阔,他是站在广阔的国际的学术平台上,来观察问题、考虑问题、研究问题。所以,他的那种眼光、那种胸襟、那种气度,国际性的。所以,我们往往看到,王国维成功了,他的成功不是成功在终点,而是成功在起点上。
三、第二境界的历练
下面,王国维是怎么进行第二个境界历练的?第二个境界是这样一句话:“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当王国维确定了这个方向以后,他就坚定不移地走,再走,往前走,一走到底,不回头,不后悔。王国维曾经有这样一首诗:“……玉女粲然笑,照我读奇书。嗟汝矜智巧,坐此还自屠……”(《偶成二首》之一)我把这个意思讲一下,王国维说,啊,天上的月亮啊,太美了,就好像一个美女展露着她美好的笑容,在照着我读书呢,我在书房里读书,天上有个美女陪着我,就是月亮。啊,发出灿烂的笑容照着我,啊,月亮照着我读奇书!我经常感叹,我自己是多么地聪明啊!是多么地有智慧啊!是多么巧妙的一个人!太可惜了,我预料到,将要自己拿一把刀,把自己给杀了。他这个什么意思呢?就是我这样刻苦地读下去,最后没有了,人没有了,读死了,太辛苦!你看看,那么美好的夜光,美女的夜光照耀着我,辜负了她。什么意思?王国维就是说,我要走这条路,走到底,不回头,“为伊消得人憔悴”。什么叫“衣带渐宽”?人越来越瘦,所以腰带越来越宽了。所以他说,我要追求真理到什么地步?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都不后悔。这是何等地尽职!所以王国维这个人,是情商、智商特别高的人,这么一个大学者。你看看,他可以聪明到什么程度?他是绝顶聪明,你看他外表很丑陋,他是绝顶地聪明。所以他把自己看成是天才。一点不错,是天才。他怎么样的呢?他做大学问家的眼光,就跟人家不一样,看到纸面上的字,大学问家的眼光叫“直透纸背”,他看到纸背的后面。王国维就是这样。
王国维有一天在研究甲骨片的时候,甲骨片,我们都晓得一片一片的,聪明的王国维,灵感的王国维,突然有灵感了,为什么这片甲骨片我读不通啊?为什么那片甲骨片,我也读不通啊?那是不是原来它们是一片啊?在出土的时候,因为弄断,崩裂,把它打破了,等到拿出来的时候,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如果把两片能够拼合起来,那不就是一个完整的甲骨片了吗?那上面原来不可读通的,现在不读通了吗!就这个灵感,开出了甲骨学的一个方向,叫做“甲骨学的缀合”。你看,多聪明啊!他不仅看到这个上面,而且透过了纸背,透过了甲骨片。聪明,绝顶聪明!
所以大学问家胡适晚年经常要说到王国维,在台湾的时候,他对他的学生说:“王先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还说:“绝顶聪明的人,不是在卖弄聪明,而是肯下苦工夫、笨工夫。”所以王国维就是这样,既绝顶聪明,又能够下苦工夫、笨工夫的人。下面我们来看看,他怎么下苦工夫的?
王国维在日本的时候,跟着罗振玉,罗振玉这个书库不得了,家里有50万册藏书,私人藏书。王国维一本一本,大部分,当然很多都翻过,你看,朝夕相处。王国维自己手校手批的,精读之精读,手校手批,还保存在北京图书馆里。你一看上面,肯定会感动,各种颜色的字写满了,都用过了。所以,王国维平时什么呢?手中不离开书的。在日本的时候,他的夫人要跟他商量点事情,家里总有事情,要商量点事情,王国维拿着书本只当不听见,我要看书呢,不理会夫人。潘夫人恨得不得了!恨不得把他这个书夺过来,丢在火炉里。所以,王国维是一个非常刻苦、非常用功的人。
王国维第二次到日本以后,他告别了前面的学问,美学、哲学我都告别了,我要弄传统的国学。为什么?他要投身到新的学问甲骨学,金石学等等当中。他说,我小时候,最不喜欢看《十三经注疏》,那这个东西怎么看啊?太枯燥了,现在他不了。为了向新学问应战,王国维把《十三经注疏》每天都看,精心地看,这是何等地勤奋!每天早晨在日本的京都,一个朝气蓬勃的王国维,年轻王国维,踏着露水,朝气蓬勃地,背面是一轮太阳,到罗振玉家里打工。一做下来,那是何等地艰苦!有一次,罗振玉给他两千份拓本,说,国维你帮我整理。他说,怎么整理?每一个拓片,你要找出来它有几个器物,因为有的,它一个拓片有不同的器物名称,同样一个器物,古人有不同的名称。他说,你要把它查出来,这份拓片有几个器物名称。倒过来讲,一个器物有几个铭文?那太艰苦了!这里有两千份要一一查对。所以,王国维形容当时怎么艰苦呢?每天早晨一到工作室,桌子上堆满了拓本。在夏天,日本的夏天太热了!常常地困,常常地汗流满面,身上全部湿透了。然后查一个铭文,要查十几个,那么一天下来,只能弄十几个铭文,十几张纸,非常非常地艰苦。所以早晨是一个朝气蓬勃的王国维,到罗振玉家里去了,晚上一个疲惫不堪的王国维回家了。明天早晨又是一个朝气蓬勃的王国维,明天晚上又是一个疲惫不堪的王国维,这样轮流地操作。同志们注意,这就叫做“下地狱式”的功夫,没有这个就没有后来更大的成功。王国维就在京都这么几年的刻苦锻炼,最后走到北京就不一样了,成为一个国际著名的大学者。这就是他的秘密,这就是他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