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三境界的历练
下面我要讲的是,第三境界的历练。第三个境界是什么呢?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这是什么抒发呢?经过炼狱式的磨炼和追求,千百次的劳作,最后必定取得成功,这是有回报的,必定取得成功,一旦找到了这个真理,那就把自己的发现,汇入了真理的长河。王国维为什么特别喜欢这个境界?把它作为第三境界呢?这是一个非常优美的意境,本来是写元宵佳节。元宵佳节太美妙了,家家上了灯笼,观灯,男女老少拥挤在街头,鲜花盛开,鲜花、人脸、灯笼,如此美妙!那么同志们想想看,知道心上的人,但是没有跟她约好在什么地方,不是在大栅栏,不知在什么地方,这么多人,你怎么找?所以,叫什么?“众里寻他千百度”,找不到啊!你在哪里啊?来了,蓦然回首,我找了一千次、一万次,有一次偶然回头,看见了,啊!我理想的佳人就在那里对着我笑呢,笑得那么地甜蜜。同志们注意,“阑珊处”是什么?不是在一片灯火的地方,而是在稀稀落落的灯火的地方;不是在通亮的地方,而在比较阴暗的,没有几颗灯的地方找到。你想想看,突然找到了,人山人海当中,突然找到这样一个美丽的佳人,你是何等地激动!何等的愉快!所以,这是一种特别胜利的、成功的境界,富有诗意。
这种情况是什么呢?就知道,必然会找到,但是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是一种必然当中的偶然,偶然当中的必然,是处于情理之中,又在情理之外的,在意料当中,又在意料之外。王国维是这样说的,当一个人的研究,长年累月,累月长年地研究,一旦当你找到了这个东西,找到了答案,那种心中的快活,是无法形容的。这是一种快活。还有一种快活呢,心中一直有这个意思,心中就一直有这个意境,但是找不到恰当的东西把它表达出来。有一天,当我找到了,把它表达出来的话,那种快活是无法形容的。所以,这种快活是真正的大学者,他才能体会到。梁启超称赞王国维,他这样说:“我们看王先生的《观堂集林》,几乎篇篇都有新发明,只因他能用最科学而合理的方法,所以他的成就极大。此外的著作,亦无不能找出新问题,而得好结果。其辩证最准确而态度最温和,完全是大学者的气象。他为学的方法和道德,实在有过人之地方。”(梁启超《王静安先生墓前悼词》)这些成果都是王国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结果。
特别耐人寻味的,王国维还有一个极大的智慧。他知道,我聪明,我能干,我可以下笨工夫,我能够超越别人,我能够超越前人。但是,他像一个蜜蜂一样,他不是叮在一颗花上。他的智慧,我有这个能力,我就不像一个人,一辈子研究一个窄小的问题,我研究一个作家,就研究到最后,最后挖挖挖……这种是什么呢?就找了一个地方,挖一口井,挖挖挖,挖下去了。所以,你看呢,我们有些学者,就是研究一个领域,而且一个领域很窄的一个面,然后一辈子就这个地方,他不跳出去了。王国维不是这样,他研究文学,他研究美学,他研究哲学,他研究史学,他研究敦煌学、甲骨学……他一个一个跳,这叫“智慧的流转”,像水一样,大智慧,这个智慧更是高级的智慧。为什么?我们再打个比方,王国维是十分潇洒的学者,他跑到这个山头,勘察了一番说,大家注意了,学术家,大家注意了,在这个山里面有学术的金矿,我挖一桶给你们看看。然后他挖下去,挖出一桶来,你们看,这座山里有学术的金矿,金矿金灿灿,多美妙!你们挖吧,大家来挖吧,中国的学者来挖吧,世界的学者来挖吧,大家都来挖吧,我们挖吧,我们的后代也来挖吧。然后说,我走了。他到哪里去?他换了一座山了。他又跑到一个甲骨学的山上去,我挖,挖给你们看。他又挖出一桶金来,淘出一桶金来,你们看,这里还有一桶金,下面还有无数金,我挖了,你们挖吧,大家都来挖吧,一代一代挖下去。他又不干了,他又跑到另一个山头去,你们都说戏曲没有用,都是看看些,唱唱些,我来挖一桶金给你们看看,挖了一桶金,你们看戏曲里面大有研究,我这一桶金就是榜样,你们挖吧,好多人跟着挖,一直挖到现在还没有挖完。他就非常潇洒,你看看,带着一个“竹竿”,跑到这种青山指点一下,这里有金子,你们挖吧。跑到那山,这里有金子,你们挖吧。他跑了好多好多的学术的高山说,这里有金子,你们挖。他自己就是一个杰出的开山者。这是何等的气魄、胸襟、气度!
五、境界的关键在人格
境界的关键在人格。有什么样的人格,就有什么样的境界。你的人格很低,你怎么会有高境界出来?你要有一个高的境界,必须有一个崇高的人格,崇高的灵魂。当时清华研究院有四大名导师:一个,梁启超;一个,王国维;一个,陈寅恪;一个,赵元任。那么,同学不仅是跟他们学学问,更学到四名大导师的那种人格的熏陶,每天每月,几年当中,那种人格的熏陶太重要了。你看看,梁启超这么有名,这么有学问,学生问梁启超问题的时候,梁启超是那样地谦虚。他说,这个问题我懂,我来回答你,那个问题我不懂,请你去请教王国维先生。你看看,多谦虚!
而王国维也非常谦虚。你看,同学来向他问问题,王国维话不多的,他就坐在办公室。那么研究生来问他问题,他说,这个问题我知道的,一遍一遍地跟他讲,懂否?你懂了吗?懂了,好。要是不懂,我再给你讲,一遍一遍讲,懂了吗?懂了,行了。那么有的问题,学生问,王国维一看,不大清楚,他就用海宁话,海宁话有点像上海话:“阿拉弗晓得”——我不知道。多谦虚呀!他从不不懂装懂:“……以弟之愚暗,于《书》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于《诗》亦十之一二。”(《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一)》)他说,我这个人,他当然不是说,自己天才,我这个人比较愚笨,当然谦虚的说法,我这个人比较昏暗。你看人家读了几千年的《尚书》,十分之五,我还读不懂。大家一吃惊,你这么大一个有名的国学大师,《尚书》怎么十分之五不懂?他说《诗经》,人人基本上都读得懂,我还有十分之一二读不懂。心灵的震动!这些研究生心灵震动!我们的老师这么伟大,还这样谦虚地说,《尚书》还有十分之五读不懂,《诗经》还有十分之一二读不懂,那我们更不要不懂装懂,不知装知。所谓这个不得了,就告诉这些人,不知为不知,不知就是不知,不知才能变为真正的知,这就是大师的人格的熏陶。
我们再来看看,王国维的生命一刻,最后的一刻他是怎么样子展露他的人格魅力。王国维这种死非常地镇定。毕业生毕业了,他照样去参加毕业生的告别宴会,那天回到家里,明天要去自杀了、投河了。那天晚上,他在家里干什么?照样接待一批一批来访的学生,同学们来请教问题啊,王国维照样微笑着,和颜悦色,一丝不慌地回答这些学生的问题,回答完,送走了。送走了以后,冷静地在灯光下写了遗书:“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园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寅恪)、吴(宓)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一点匆忙都没有,是那么地从容不迫!但是他不跟家里人讲的,他就把遗书揣在兜里面。
那天晚上他还干什么呢?他就把学生的试卷全部批完,他把这些学生,试卷上的成绩,一一登在成绩本上,然后安然入睡。第二天早晨,他照样到清华园办公室,第一,和别人讨论今年招生问题,一届毕业了,下一届招生了,招生问题;第二,是什么呢?他说,我成绩单搞好了,你们有空的话,到我家里去拿。讲完了以后,他跟人家借了几元钱,就雇了个车到颐和园去自杀。那么他的人格美妙在什么呢?美妙在一个细节上。他有一个学生叫谢国桢,是一个他培养出的一位大学者。这个大学者,他晚年,五十年以后回忆,非常地感动。他说,我的老师明天要去自杀了,自沉了,早晨他还到清华园办公室去上班。上班的时候呢,他说,前几天给他写了一个扇面,扇子,写了个扇面;写了两个,一个给谢国桢,一个给朋友的。他说,他已经走出办公室,到颐和园去了,在路上,他突然想起来了,我写的扇面上,谢国桢他名字下面,他写了一个兄弟的兄,多写了一个兄弟的兄。王国维一想,不妥当,不能叫兄,应该叫弟,所以王先生重新回来,拿了笔把这个兄字涂掉,再改了一个弟,然后再踏出清华园,到颐和园去自杀了。五十年以后,谢国桢回忆到这个往事的时候,他是这样说的:“于是可见,先生强毅坚忍之志,镇定安详,临事不苟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