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过去,他现在又是这艘万吨级的远洋巨轮“蓝鲸号”的船长,在这座城市里,他是可以和市长平起平坐的人物,而且,他,有一个幸福而温暖的家,这一切,原本都属于她的,可现在,她风尘仆仆地在这夜市上卖过桥米线。
真是戏剧性的邂逅。
他真想开口,再叫她一声“萍儿。”
“还萍儿呢,两鬓苍苍十指黑了。”
不。
绝对不。
他不是那样浮浅的人,真正的强者是绝对不炫耀胜利的。
他的头低下来了,背对着灯光。他不希望她认出他,他想躲开这场尴尬。
热腾腾的地桥米线端上来了。
“久违了。”他对自己说。
顿时,他又想到了她的许多好处。她毕竟和他做了好几年的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呢。而且,他们还有过一双儿女呢。
她常回到他的梦里。
在梦里,她总是那么年轻,那么恬静,那么单纯,友善。
想到这里,他甚至想要开口问她,孩子们怎么样了?掐指算算,都该成家了,都二十多岁的人,两个孩子只差一岁。
他又想起:她每天带着两个孩子的样子。人家都说,这个时候的女人是最窝囊的,可也不,她还是那样千千净净,整整齐齐,是个很迷人的少妇。
那时候,他家也用过一个保姆。
有了孩子,她一点也没分心,凭心而论,她对他还是无微不至的。那时候,她也是柔情似水呢。
她香得就像这锅过桥米线。
想到这儿,那股怨恨顿时烟消云散。
他反而有点可怜她了。离开他以后,她这些年里,一定吃了不少苦。这还用闻吗?
无论如何,她总是他的前妻,还是让她平平静静地生活吧,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
他用筷子搅了搅沙锅里的米线,心想,好大一锅米线,锅里的米线,只怕有半斤了,他在心里感叹:好厚道。这锅米线,他是无论如何也吃不完的。他吃着,只觉得那米线鲜美异常,那么滑溜,那么筋道,才想嚼呢就像泥鳅般地滑下了食道,那些海鲜也都烧得十分正宗,一样也不走味。锅里香气四溢,扑鼻地香。
他闷着头吃,头也不敢抬。生怕碰上她的目光。可不知怎么地,他觉得她的目光就像探照灯似地,在他背上扫来扫去。
她认出他了?
不会吧。这米线是什么昧呢?千种滋味,万种口感,岂是酸、甜、辣、麻、汤、香、咸所能概括的?
他想流泪。
夜深了,海港上的大钟打响了十二点,被这凉爽的夜风送得很远,很远。钟声,像那流淌珠瓯江,那样苍凉,那样沉重。他忽然想,莫非,这就是人生的河,一去不返,此路无归的河。
夜市已经开始冷落了,这个时候,吃饭的人不多。这个小摊上,就他一个顾主在闷闷的吃。
他听到她那声轻轻的呛咳。
他太熟悉了。
唉,什么都变了,就是这声咳嗽没变。
连他也吃惊,那样一锅子米线,不大工夫,居然让他吃得光光的。他抹抹嘴,从口袋里掏钱。老太婆过来收碗,低声问:“可口吗”他不觉打了一个寒颤,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老太婆。老太婆却自顾收碗:他松了口气。
他又看到那只手和那枚金戒指了。他忽然想起她离开他的时候,她用了那大的力气,想把那枚金戒指从指上取下来,把皮肤人都抠出了血,也没取下来。
她那么恨他!
“常来吃呵。”
老太婆几乎是在他耳边说,那声音粗糙、沙哑、亲热。
他从口袋里摸出钱来,抽出一张百元大票,放在桌上,起身便走:“不必找了。”
于晚一刻,他不知会出什么事。
他快步向汽车走去,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粗,头也不回,逃走似的,唯恐后面有只手会拖住他。
“常来吃呵。”
那声音又放大了些,却显得有些变调。
她本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