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饮宴未散,忽闻宫室之外,殿陛之间,风云骤起,走石飞沙,叶公一意看了假龙,方遂心中所好,注目纵观,诸事不理,那些亲友耳中听见,已有几分疑惧,正不知是何缘故。灼眼间狂风益大,怒雨平倾,忽然一条真龙约有数十丈长,从天垂下,直入叶公开宴之所。叶公惊得魂飞魄散,失声叫喊道:“不好了,真龙来了。”连忙望门外飞跑。那些酒客个个狼奔鼠窜,兔走鸟飞,恨不得穴地而逃。这叫做弄假成真,招灾惹祸。那一条真龙怒张鳞甲,喷雾嘘云,一时风雨愈大,把这叶公所画所雕的宫室器皿衣服之类尽行摄归天上,那条真龙方才夭夭矫矫上冲霄汉而去。其时叶公的性命也不能顾了,边叫着真龙何在?瞬息间真龙不见其形,雨收云散,直至天明。那后臧看了真龙下降的所在,剩了一块白地,心中好不惨凄,又不知哥哥走避何处,是吉是凶。虽知真龙上天去了,料无妨碍,方敢去寻觅哥哥。寻了好一会,只见他躲在崖下,蓬头垢面,不似人形,口中端的乱叫道:“真龙来了,好怕人也。”后臧忍不住好笑,便唤道:“哥哥,不要慌,真龙已去,我后臧兄弟在此。”叶公知是兄弟叫,正要走出崖,看自己身上尚穿一件龙衣,又惊道:“龙绕在身上来也。”只因他到此魂魄已失,五色无主,颠狂个不休,连其弟后臧也认做一个人龙,不肯与他并立同坐,被后臧牢牢扯住。片晌,叶公之心始定,四肢瘫软,动移不得,负归府中,卧病不起。遍国中人都传言道:叶公半生好龙,那知好的是假,一见了真龙下降,便弃了宫室器皿,惊失了魂魄,空费了雕画金钱。其时的人竟拿来做一个话记。过了数月,叶公之恙始痊。因叹平日所好甚差,闻知那孔夫子有圣人之德,转念间便将那好假龙的肚肠改变了务民义的心事,因而择吉至鲁,向孔子问政。孔子知其为人务名,只将近悦远来为对。叶公言下有悟,不待重问,就此告辞,归叶邑之中,以实心行实政,而叶邑之民无不蒙其福焉。有诗为证:
浣虑无尘累,从教播令名。何须咎既往,犹幸颂神明。
总评:余观叶公行谊固高,所失者假龙之一好也。岂非白璧微瑕,噫亦不足为叶公累也。
又评:古之县尹似不与今同,而叶公居之可知矣。然其力能平王孙胜之大乱,以致荆楚之国安如磐石,且无一芥系怀,而仅仅好龙,亦非甚愚。若后世骄其所立之功,而奢纵是图者,可以同日语哉?
羿善射
浪得虚名慕古风,只抒谗佞不抒忠。青编凛凛诛夷羿,史册煌煌载有穷。
此诗是后人追忆夏朝的夷羿,虽有善射之名,不能忠君为国,反拒绝太康,而立仲康,操弄国柄。至帝相时,被家臣寒促所杀,赋此以感叹其事。然夷羿取名因自恃善射,有慕于尧时偃羿,故亦取羿为名。夷羿善射不过寻常射法,怎如偃羿的神射?今日聊以借题发挥,试讲偃羿之事,且听我略说几句纲领,便见其中的大概了。
兴妖兴浪,复兴师的河伯神,全无料敌之算。奔东奔西,终奔月的嫦娥姊,两次背夫逃窜。授弓授矢,兼授术的楚弧父,一味教人不良。射水射风,还射日的偃羿氏,三件逆天恶贯。
你道这偃羿氏是那一朝的人物,怎么样的出身?他生身唐尧之代,家世楚乡,原是个庶民之族,幼年失了父母,自成自立,干出掀天事业,封为有穷国君,楚弧父就是他的师父,嫦娥姊却是他的妻室,河伯神便是他的对头。说起始末根繇,却也是桩极奇之事。这偃羿天资敏捷,凡事不学而知。七岁时便削竹为弓,捻麻为弦,拾芦为箭,看见飞禽走兽,便要射他,虽然不中,却也不远。嗣后,看看射着,亲邻们都赞美他。有一邻人向偃羿道:“看你心好学射,倒像有些夙缘的,只是无师传授,难以精通,何不拜从明师求他指点,万一能彀精通,也是一件随身技艺,或者可与国家报效,立身扬名,封妻荫子也不见得,却强如在这里胡诌乱扯。”偃羿道:“我的意思,也欲如是,但此处无有明师可从。”邻人道:“此去不远百里,乃楚国荆山地方,有一善射之师,名曰楚弧父。他的弓矢其实出神,不拘要射何物,百发百中,以此拜从他的甚多。你若真心学射,何不也去从他?”偃羿道:“原来有此高手,我明日自然要去从他学射的了。”偃羿自得此言,时刻在心,思量学射,不能忘怀,其年已是一十六岁,俄然叹道:光阴易过,山水难磨,日月迅速,韶年渐多,若再蹉跎几年,只恐习学难成,却不有误一生之事?当即草草收拾了些粗服干粮,拜别了亲邻眷族,径往楚国荆山访寻弧父去了。正是:
英雄举事世难猜,弧父真传岂异哉。知有鸿图非骤立,须从绝俗大人才。
却说偃羿别了亲邻,逢人问路,走了一日,刚走得六七十里程途。看看日暮途黑,欲待再往前行,谅来到荆山还有二三十里,不能即到,欲待不去,此间又无店舍借宿,难道到走回头路不成?正在心里踌躇,抬起头来忽见一座庙宇,不觉心内欢喜道:不若就在这庙中权住一宵,明早赶行未为不可。即忙走到庙中一看,原来供奉的是轩辕皇帝圣像,随即倒身礼拜已毕,向各处走了一转。这庙中并无一人居住,只得取出干粮充饥,又将随身包裹做了枕头,竟在神案下放心鼾睡。至三更天气得一奇梦,梦见自家要上天去,无路可走,将身乱窜,忽有一人拿一乘高梯前来交与偃羿,偃羿登梯直上竟到天顶,心中十分欢喜。少顷醒觉,乃知是梦,只是解说不明,翻来覆去就再睡不着了。看看已到五更时分,远远的听得锣鼓闹喧,偃羿吃惊道:天色未曙,怎有金鼓之声?若不是皇家遣将出师,定是乡民驱虎逐豹。沉吟了一会,只见一伙人持了灯火,先进庙来焚香点烛,那锣鼓之声还在后边,方才晓得是乡民到庙中来祭赛的缘故。偃羿也只作不知,只管睡着。少顷,众人齐进庙中,摆列案桌,陈设祭品,看见神案之下睡着一人,被众乡民一把扯起道:“此人黑夜潜伏庙中,决是不良之辈,要偷盗我们祭器的,拿来绑缚了,不要放他去。”其中有一人相貌严肃与众人不同,想像是个社长,走近前来道:“不要动手,待我来看。”众人听了他这两句说话,轻轻的把偃羿放了。那人走近前来把偃羿看了一眼,偃羿也把那人看了一眼,两边各自吃了一惊。思想了好一会工夫,并不出半句言语。看他两人的情景,像个会面过的,一个是起早出门,尚然昏昏沉沉,一个是受了惊吓,犹在蒙蒙懂懂,故此思量不着。忽见那人高叫道:“是了,是了。是我适才梦中送梯子与他的。”偃羿亦想着道:我方才亦曾梦见你来。那人道:“我梦见足下欲上天而无路可通,将身乱窜,我将长梯付汝,直登天顶,汝梦亦同此么?”偃羿道:“一些也不差。”那人道:“足下少待,我等祭神毕了,再来讲话。”偃羿应允了,立在一傍。众人装点香烛已齐,陈设礼币已完,一齐鸣锣击鼓,献花进帛,跪拜交错,不多时礼数已周,各自分头归家去了。独有那人来寻偃羿问道:“足下姓甚名谁?原何至此?”偃羿道:“小可姓偃名羿,家乡不远,因性好学射,特访楚弧父而来。昨因天暮权在此庙中一宿,不期冲犯了众位。”那人道:“原来如此。你要访楚弧父,只我便是,今日可谓相见有缘。”偃羿听说,慌忙下跪道:“弟子有心相从,有眼不识,望乞恕罪。”楚弧父双手扶起道:“足下何出此言,既然远来,且同归寒舍。”偃羿应谢连声,携了包裹跟随楚弧父,行不一二十里早至其家,偃羿放下行囊,就拜楚弧父为师。楚弧父也不推辞,竟受了他八拜之礼,随唤众弟子与偃羿相见,各各问姓通名,偃羿以师兄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