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性編卷一
駁氣質性惡
程子云:“論性論氣,二之則不是。”又曰:“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是氣稟有然也。”朱子曰:“才有天命,便有氣質,不能相離。”而又曰:“既是此理,如何惡?所謂惡者,氣也。”可惜二先生之高明,隱為佛氏六賊之說浸亂,一口兩舌而不自覺!若謂氣惡,則理亦惡,若謂理善,則氣亦善。蓋氣即理之氣,理即氣之理,烏得謂理純一善而氣質偏有惡哉!
譬之目矣:眶、皰、睛,氣質也;其中光明能見物者,性也。將謂光明之理專視正色,眶、皰、睛乃視邪色乎?余謂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皰、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氣質之性;只宜言天命人以目之性,光明能視即目之性善,其視之也則情之善,其視之詳略遠近則才之強弱,皆不可以惡言。蓋詳且遠者固善,即略且近亦第善不精耳,惡于何加!惟因有邪色引動,障蔽其明,然後有淫視而惡始名焉。然其為之引動者,性之咎乎,氣質之咎乎?若歸咎於氣質,是必無此目而後可全目之性矣,非釋氏六賊之說而何!
孔、孟性旨湮沒至此,是以妄為七圖以明之。非好辯也,不得已也。
明明德
朱子原亦識性,但為佛氏所染,為世人惡習所混。若無程、張氣質之論,當必求“性情才”及“引蔽習染”七字之分界,而性情才之皆善,與後日惡之所從來判然矣。惟先儒既開此論,遂以惡歸之氣質而求變化之,豈不思氣質即二氣四德所結聚者,烏得謂之惡!其惡者,引蔽習染也。惟如孔門求仁,孟子存心養性,則明吾性之善,而耳目口鼻皆奉令而盡職。
故大學之道曰“明明德”,尚書贊堯,首曰“欽明”,舜曰“浚哲”,文曰“克明”,中庸曰“尊德性”,既尊且明,則無所不照。譬之居高肆望,指揮大眾,當惻隱者即惻隱,當羞惡者即羞惡,仁不足以恃者即以義濟之,義不足以恃者即以仁濟之。或用三德並濟一德,或行一德兼成四德,當視即視,當聽即聽,不當即否。使氣質皆如其天則之正,一切邪色淫聲自不得引蔽,又何習於惡、染於惡之足患乎!是吾性以尊明而得其中正也。
六行乃吾性設施,六藝乃吾性材具,九容乃吾性發現,九德乃吾性成就;制禮作樂,燮理陰陽,裁成天地,乃吾性舒張,萬物鹹若,地乎天成,太和宇宙,乃吾性結果。故謂變化氣質為養性之效則可,如德潤身,睟面盎背,施於四體之類是也;謂變化氣質之惡以複性則不可,以其問罪於兵而責染於絲也。知此,則宋儒之言性氣皆不親切。
惟吾友張石卿曰:“性即是氣質之性,堯、舜氣質即有堯、舜之性,呆呆氣質即有呆呆之性,而究不可謂性有惡。”其言甚是。但又雲“傻人決不能為堯、舜”,則誣矣。吾未得與之辨明而石卿物故,深可惜也!
棉桃喻性
諸儒多以水喻性,以土喻氣,以濁喻惡,將天地予人至尊至貴至有用之氣質,反似為性之累者然。不知若無氣質,理將安附?且去此氣質,則性反為兩間無作用之虛理矣。
孟子一生苦心,見人即言性善,言性善必取才情故跡一一指示,而直指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明乎人不能作聖,皆負此形也,人至聖人乃充滿此形也;此形非他,氣質之謂也。以作聖之具而謂其有惡,人必將賤惡吾氣質,程、朱敬身之訓,又誰肯信而行之乎?
因思一喻曰:天道渾淪,譬之棉桃:殼包棉,陰陽也;四瓣,元、亨、利、貞也;軋、彈、紡、織,二氣四德流行以化生萬物也;成布而裁之為衣,生人也;領、袖、襟裾,四肢、五官、百骸也,性之氣質也。領可護項,袖可藏手,襟裾可蔽前後,即目能視、耳能聽、子能孝、臣能忠之屬也,其情其才,皆此物此事,豈有他哉!不得謂棉桃中四瓣是棉,軋、彈、紡、織是棉,而至製成衣衫即非棉也,又不得謂正幅、直縫是棉,斜幅、旁殺即非棉也。如是,則氣質與性,是一是二?而可謂性本善,氣質偏有惡乎?
然則惡何以生也?則如衣之著塵觸汙,人見其失本色而厭觀也,命之曰汙衣,其實乃外染所成。有成衣即被汙者,有久而後汙者,有染一二分汙者,有三四分以至什百全汙不可知其本色者;僅只須煩撋滌浣以去其染著之塵汙已耳,而乃謂洗去其襟裾也,豈理也哉!是則不特成衣不可謂之汙,雖極垢敝亦不可謂衣本有汙。但外染有淺深,則撋浣有難易,若百倍其功,縱積穢可以複潔,如莫為之力,即蠅點不能複素。則大學明德之道,日新之功,可不急講歟!
借水喻性
程、朱因孟子嘗借水喻性,故亦借水喻者甚多;但主意不同,所以將孟子語皆費牽合來就己說。今即就水明之,則有目者可共見,有心者可共解矣。
程子雲:“清濁雖不同,然不可以濁者不為水。”此非正以善惡雖不同,然不可以惡者不為性乎?非正以惡為氣質之性乎?請問,濁是水之氣質否?吾恐澄澈淵湛者,水之氣質,其濁之者,乃雜入水性本無之土,正猶吾言性之有引蔽習染也。其濁之有遠近多少,正猶引蔽習染之有輕重淺深也。若謂濁是水之氣質,則濁水有氣質,清水無氣質矣,如之何其可也!
性理評
朱子曰:“孟子道性善,性字重,善字輕,非對言也。”此語可詫!性善二字如何分輕重?誰說是對言?若必分輕重,則孟子時人競言性,但不知性善耳。
孟子道之之意,似更重善字。
朱子述伊川曰:“形既生矣,外物觸其形而動於中矣。其中動而七情出,曰喜、怒、哀、懼、愛、惡、欲,情既熾而益蕩,其性鑿矣。”
“情既熾”句,是歸罪於情矣。非。王子曰:程子之言似不非。熾便是惡。予曰:孝子之情濃,忠臣之情盛,熾亦何惡?賢者又惑于莊周矣。
又曰:“動字與中庸發字無異,而其是非真妄,特決於有節與無節、中節與不中節之間耳。”以不中節為非亦可,但以為惡妄則不可。彼忠臣義士,不中節者豈少哉!
朱子曰:“人生而靜,天之性,未嘗不善;感物而動,性之欲,此亦未嘗不善。至於物至知誘,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方是惡。故聖賢說得惡字煞遲。”
此段精確,句句不紊層次。吾之七圖,亦適以發明朱子之意雲爾。而乃他處多亂,何也?以此知朱子識詣之高,而未免惑於他人之見耳。按朱子此段,是因樂記語而釋之。可見漢儒見道,猶勝宋儒。
又述韓子所以為性者五,而今之言性者皆雜佛、老而言之。先生輩亦雜佛、老矣!
張南軒答人曰:“程子之言,謂人生而靜以上更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繼之曰:凡人說性,只是說繼之者善也。”
玩程子云“凡人說性,只是說繼之者善也”,蓋以易“繼善”句作已落人身言,謂落人身便不是性耳。夫“性”字從“生心”,正指人生以後而言。若“人生而靜”以上,則天道矣,何以謂之性哉?
朱子曰:“人之性論明暗,物之性只是偏塞。”人亦有偏塞,如天啞、天閹是也;物亦有明暗,如沐猴可教之戲、鸚鵡可教之言是也。
程子曰:“韓退之說叔向之母聞揚食我之生,知其必滅宗,此無足怪,其始便稟得惡氣,便有滅宗之理,所以聞其聲而知之也。使其能學以勝其氣,複其性,可無此患。”
噫!楚越椒始生而知其必滅若敖,晉揚食我始生而知其必滅羊舌,是後世言性惡者以為明證者也,亦言氣質之惡者以為定案者也。試問二子方生,其心欲弑父與君乎?欲亂倫敗類乎?吾知其不然也。子文、向母不過察聲容之不平而知其氣稟之甚偏,他日易於為惡耳。今即氣稟偏而即命之曰“惡”,是指刀而坐以殺人也,庸知刀之能利用殺賊乎!程子云:“使其能學以勝其氣,複其性,可無此患。”可為善論,而惜乎不知氣無惡也!
朱子曰:“氣有不存而理卻常在。”又曰:“有是氣則有是理,無是氣則無此理。”後言不且以己矛刺己盾乎?
孔、孟言性之異,略而論之,則夫子雜乎氣質而言之,孟子乃專言其性之理。雜乎氣質而言之,故不曰“同”而曰“近”。蓋以為不能無善惡之殊,但未至如所習之遠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