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目視耳聽,此氣質之性也。然視之所以明,聽之所以聰,抑氣質之性耶,抑義理之性耶?”曰:“目視耳聽,物也;視明聽聰,物之則也。來問可施於物則,不可施於言性。若言性,當雲好色好聲,氣質之性;正色正聲,義理之性。”
詩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彝德。”詳詩與子言,物則非性而何?況朱子解物則,亦云“如有父子則有孝慈,有耳目則有聰明之類”,非謂孝慈即父子之性,聰明即耳目之性乎?今陳氏乃云“來問可施於物則,不可施於言性”,是謂物則非性矣。又云“若言性,當云好色好聲,氣質之性;正色正聲,義理之性”,是物則非義理之性,並非氣質之性矣。則何者為物之則乎?大約宋儒認性,大端既差,不惟證之以孔、孟之旨不合,即以其說互參之,亦自相矛盾、各相抵牾者多矣。如此之類,當時皆能欺人,且以自欺。蓋空談易於藏醜,是以舍古人六府、六藝之學而高談性命也。予與友人法幹王子初為程、朱之學,談性天似無齟齬。一旦從事於歸除法,已多艱誤,況禮樂之精繁乎!昔人云:“畫鬼容易畫馬難。”正可喻此。
臨川吳氏曰:“孟子道性善,是就氣質中挑出其本然之理而言。然不曾分別性之所以有不善者,因氣質之有濁惡而汙壞其性也。故雖與告子言而終不足以解告子之惑,至今人讀孟子,亦見其未有以折倒告子而使之心服也。
孟子時雖無氣質之說,必有言才不善、情不善者,故孟子曰:“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非天之降才爾殊也。”“人見其禽獸也,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凡孟子言才情之善,即所以言氣質之善也。歸惡於才、情、氣質,是孟子所深惡,是孟子所亟辯也。宋儒所自恃以為備於孟子、密於孟子,發前聖所未發者,不知其蹈告子二或人之故智,為孟子所詞而辟之者也,顧反謂孟子有未備,無分曉。然猶時有回護語,未敢遽處孟子上。至於元儒,則公然肆口以為程、朱言“未備”,指孟子之言性而言也,言“不明”,指荀、揚世俗之論性者言也,是夷孟子于荀、揚、世俗矣。明言氣質濁惡,汙吾性,壞吾性。不知耳目、口鼻、手足、五臟、六腑、筋骨、血肉、毛髮俱秀且備者,人之質也,雖蠢,猶異於物也;呼吸充周榮潤,運用乎五官百骸粹且靈者,人之氣也,雖蠢,猶異於物也;故曰“人為萬物之靈”,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其靈而能為者,即氣質也。非氣質無以為性,非氣質無以見性也。今乃以本來之氣質而惡之,其勢不並本來之性而惡之不已也。以作聖之氣質而視為汙性、壞性、害性之物,明是禪家六賊之說,其勢不混儒、釋而一之不已也。能不為此懼乎!是以當此普地狂瀾氾濫東奔之時,不度勢,不量力,駕一葉之舟而欲挽其流,多見其危也,然而不容已也。觀至“雖與告子言,終不足以解告子之惑。至今讀孟子,亦見其未有以折倒告子而使之心服”,歎曰,吳臨川何其似吾童時之見也!吾十餘歲讀孟子至義內章,見敬叔敬弟之說,猶之敬兄酌鄉人也,公都子何據而遽燎然不復問乎?飲湯飲水之喻,猶之敬叔敬弟也,孟季子何見而遂憮然不復辯乎?至後從“長之者義乎”句悟出,則見句句是義內矣。今觀孟子辯性諸章,皆據人情物理指示,何其痛快明白!告子性甚執,不服必更辯,今既無言,是已折倒也。吳氏乃見為不足解惑,見為未折倒告子,是其見即告子之見,而識又出告子下矣。
朱子曰:“孟子終是未備,所以不能杜絕荀、揚之口。”
程、朱,志為學者也;即所見異於孟子,亦當虛心以思:何為孟子之見如彼?或者我未之至乎?更研求告子、荀、揚之所以非與孟子之所以是,自當得之。乃竟取諸說統之為氣質之性,別孟子為本來之性,自以為新發之秘,兼全之識,反視孟子為偏而未備,是何也?去聖遠而六藝之學不明也。孟子如明月出於黃昏,太陽之光未遠,專望孔子為的,意見不以用,曲學邪說不以雜。程、朱則如末旬之半夜,偶一明色睒爍之星出,一時暗星既不足比光,而去日月又遠,即儼然太陽,而明月亦不知尊矣。又,古者學從六藝入,其中涵濡性情,歷練經濟,不得躐等,力之所至,見斯至焉。故聰明如端木子,猶以孔子為多學而識,直待垂老學深,方得聞性道,一聞夫子以顏子比之,爽然自失,蓋因此學好大騖荒不得也。後世誦讀、訓詁、主靜、致良知之學,極易於身在家庭,目遍天下,想像之久,以虛為實,遂侈然成一家言而不知其誤也。
吳氏曰:“程子性即理也云云,張子云:形而後有氣質之性云云,此言最分曉。而觀者不能解其言,反為所惑,將謂性有兩種。蓋天命之性,氣質之性,兩性字只是一般,非有兩等性也。”
程、張原知二之則不是,但為諸子、釋氏、世俗所亂,遂至言性有二矣。既雲“天地之性渾是一善,氣質之性有善有惡”,非兩種性而何?可雲惡即理乎?
問:“子罕言命,若仁、義、禮、智、信五常,皆是天所命。如貴賤、死生、壽夭之命有不同,如何?”曰:“都是天所命。稟得精英之氣,便為聖、為賢,便是得理之全,得理之正。稟得清明者曰英爽;稟得敦厚者曰溫和。稟得清高者便貴,稟得豐厚者便富,稟得長久者便壽;稟得衰頹、薄汙(天命無汙,當作“濁”)者便為愚、不肖,為貧,為賤,為夭。天有那氣生一個人出來,便有許多物隨他來。天之所命固是均一,而氣稟便有不齊,只看其稟得來如何耳。”
此段甚醇。愚第三圖大意正仿此。
“三代而上,氣數醇濃。氣清者必厚,必長,故聖賢皆貴,且富,且壽。以下反是。”愚謂有回轉氣運法。惟行選舉之典,則清者自高自厚矣。
程子曰:“性無不善,其所以不善者,才也。受於天之謂性;稟於氣之謂才。才之善不善,由氣之有偏正也。”
罪氣因罪才,故曰孟子時人言才情不善即氣質之說。程、張氣質之性,即告子二或人之見也。
告子所雲固是,為孟子問他,他說便不是也。
愚謂程、朱即告子之說,猶屬遙度之語。茲程子竟明許告子所言是,且曰“為孟子問他,他說便不是”,似憾告子辭不達意者。不知諸先生正不幸不遇孟子問,故不自知其不是也。
朱子曰:“性者心之理,情者心之動,才便是那情之會恁地者。情與才絕相近,但情是遇物而發,路陌曲折,恁的去底;才是有氣力去做底。要之,千頭萬緒,皆是從心上來。”
此段確真。乃有“才情惡,氣質惡,程子密於孟子”之語,何也?
伊川所謂才,與孟子說才小異,而語意尤密,不可不考。伊川明言“其不善乃是才也”,與孟子之說如冰炭之異性,燕、越之異轅矣,尚得謂之小異乎!
氣質之性,古人雖不曾與人說,考之經典,卻有此意。如書云“人惟萬物之靈”,“亶聰明作元後”,與夫“天乃錫王智勇”之說,皆此意也。孔子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孟子辯告子“生之謂性”,亦是說氣質之性。
“氣質之性”四字,未為不是,所差者,謂性無惡,氣質偏有惡耳。茲所引經傳乃正言氣質之性善者,何嘗如程、張之說哉!朱子既惑於其說,遂視經傳皆是彼意矣。若仆曲為援引,較此更似:“道心惟微”,義理之性也;“人心惟危”,氣質之性也;“命也,有性焉”,義理之性也;“性也,有命焉”,氣質之性也;然究不可謂之有惡。
問:“天理人欲同體異用之說如何?”曰:“當然之理,人合恁地底便是體,故仁、義、禮、知為體。如五峰之說,則仁與不仁,禮與不禮,智與不智,皆是性。如此,則性乃一個大人欲窠子,其說乃與東坡、子由相似,是大鑿脫,非小失也。”
以氣質之性為有善有惡,非仁與不仁禮與不禮皆性乎?非說性是一大私欲窠子乎?朱子之言,乃所以自駁也。
存性編卷二
性圖
竊謂宋儒皆未得孟子性善宗旨。故先繪朱子圖於前,而繪愚妄七圖於後,以請正于高明長者。
朱子性圖
性善(性無不善。)惡(惡不可謂從善中直下來,只是不能善,則偏於一端而為惡。)
善(發而中節,無性不善。)
右圖解云:“發而中節,無性不善。”竊謂雖發而不中節,亦不可謂有性不善也,此言外之弊也。“惡”字下云:“惡不可謂從善中直下來。”此語得之矣。則“惡”字不可與“善”字相比為圖,此顯然之失也。又云:“只是不能善。”此三字甚惑,果指何者不能為善也?上只有一性,若以性不能為善,則誣性也;若謂才或情不能為善,則誣才與情也;抑言別有所為而不能為善,則不明也。承此,雲“則偏於一端而為惡”,但不知是指性否?若指性則大非。“性善”二字,更無脫離。蓋性之未發,善也;雖性之已發,而中節與不中節皆善也;謂之有惡,又誣性之甚也。然則朱子何以圖也?反覆展玩,乃曉然見其意,蓋明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之別,故上二字注之曰“性無不善”,謂其所言天命之性也;下二字“善”“惡”並列,謂其所言氣質之性也。噫!氣質非天所命乎?抑天命人以性善,又命人以氣質惡,有此二命乎?然則程、張諸儒氣質之性愈分析,孔、孟之性旨愈晦蒙矣。此所以敢妄議其不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