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妻陈氏,俱是绍兴府籍。其妻生得也有几分颜色,又自道乔,妆妖作态。每时胡一泉出去山中采贩石块,尝有几个客作补空。生有二子,大的叫做有仁,小的叫做有义,也不读个书,识个字,不过大来随着父亲去弄石头。
其时北栅边有个农庄人,姓钮,号双桥,其妻死了,丢下一女三娜,年方七岁,无人看管。又有西乡顾家,在镇不过做些豆腐生理,不料夫妇因时症双亡,子叫一官,与人佣工,一女小大,也只七岁。都有媒人讲说,送与胡一泉为媳妇,先后到了家中。三娜大二个月,定议与有仁,小大与有义。两个名分是姆婶,相与是娣妹,湖下人水色自是好的,两个却又生得眉修目秀,齿白唇红。湖下人不大缠脚,陈氏是绍兴人,要与他缠脚,也就都缠做小小一双脚。人见的都道是好两个女子。
露中荷蕊两,风里燕鹣双,
赵氏离阿阁,英皇涉楚江。
又有的笑道:“可惜大来对两只村牛。”此时胡一泉四十有余,陈氏尚不满三十,甚有人来往。喜得两个儿子常随在外,两个女子尚不知人事。
又觉又五、七年,这两个大了,陈氏养汉子光景,也都睃在眼里;外边邻舍姗笑的言语,也都听在耳里。这些来往的,走久了,把这两个女子,都不在意,反取笑道:“我是你公公,仔么叫阿伯、阿叔?”这两个女子听了,两颊通红,后边连阿伯、阿叔都不叫他。这干人见两个女子年已十四、五岁,俱在时了,时常把些言语撩拨他。他只做不晓。撩拨得紧,到摸手摸脚,两个发狠嚷唤。陈氏见了,只是笑道:“取笑,当什么真?”又过几时,因两边儿女都大了,胡一泉与陈氏计议,都将来配合了。正是:
树树花枝皆有主,分付春风莫浪猜。
不期胡一泉是个粗人,不去叫阴阳人择个日子,合合周堂,这日却是妨着舅的。过得两三日,一个急症,痰喘而亡。陈氏也只意思悲伤。倒是这两个女子,哭泣甚苦。家中有两个村钱,陈氏将来殡敛了。遗下生意,两个儿子支值。自此有仁、有义,分投管理,或是山中发石,或是人家做工,不得常在家中。先时胡一泉出去,家中还有两个儿子碍眼,如今儿子十五不在家,甚是像意,况且女人到四十边,淫心还在。当日丈夫在,尚寻帮丁,今日丈夫已死,如何省得孤老?但是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冷眼看这两个媳妇,似有不满他的意思,也觉难过。总为:
薰莸不共器,妍媸惧相形。
裸国嗔襟带,沉酣厌独醒。
后边忽转一念道:“他管不得我,大家混一混,自都没得说了。”也还只想在心里。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恰是立夏,那平时来往石匠樊八,叫做樊小坡,提了一瓶烧酒,一尾鱼,来送陈氏过节。陈氏就留他同吃,这都是常事。陈氏叫大媳妇去锅烧鱼,家无别人,大媳妇只得自搬来。樊八先已与人吃了些酒,有酒意了,看了大媳妇才在灶上做用,脸上带了点微汗,越觉玉色晶莹,托盘这双手,纤洁可爱。就开口道:“好一个媳妇,如何还不生长?想是这两个村果子不会风月,还得我这样人才好。”不怕陈氏吃醋,将手去把他捏捏扯扯的,道:“同坐一坐,吃杯酒。”钮氏作色道:“不要这样!男有男行,女有女伴,各人也存些体面!”这便是:
假途期灭虢,打草暗惊蛇,
说话已侵到陈氏身上了。说罢,顾氏见姆姆焦燥,过来看是甚的。那樊八更不识气,道:“好意叫你吃酒,这样做腔。”见了顾氏,又来扯道:“还是你平日本分,你来同吃钟。”这的是:
村酒壮色胆,虾蟆想天鹅。
厩氏也恼道:“不要这样酒吃!”也走了开去。樊八甚觉没趣,又怕陈氏捻酸怪他,叫声聒噪,抽身便走。那知陈氏酒意方酣,云情已动,好是热锅上蚂蚁。见走了焚八,明是他两人赶去,又羞又恼,便寻着他两个道:“你两个自小本分,我甚是爱惜你。适才樊伯伯,他好意叫你两个吃酒,有许多话说,同坐吃酒,怎玷辱了你?”这两个任他说,不回也罢,那钮氏却向前道:“娘是寡妇,樊伯伯非亲不戚,我们小男妇女同坐,怕外观不雅。”正是:
素心明雪月,严语肃风霆。
陈氏越发急了,道:“有甚外观不雅?辛辛苦苦养得你两个小人汉大,如今会花言巧语了么。我死了你公公,少你这两个婆婆?”“千娼根”,“万淫妇”,骂得两个做声不得。却又撞这胡有仁回来,道:“如何惹了老娘?”陈氏葫芦提嚷道:“他两个大了,阿公死,他傍着丈夫势,要钳压我婆婆!他反根倒舌,你只是听他的!”胡有仁问是甚缘故,钮氏只是噤口不言。胡有仁道:“想是你触恼了老娘也,我拳头弗用装柄!”也“蠢妇”,“蠢妇”骂了几声。可是:
苦含暗口难为说,兰掩深山那得知?
次日,陈氏央人叫樊八来,自与他陪礼,在他面前装许多膀,道:“樊伯伯是要来往的,我是你管不着的。好不好是你与丈夫忤逆我,先拶你这两个泼妇,只是要连累你丈夫!”樊八倒劝道:“他年纪小,我酒后,不要怪他。”自此以后,陈氏与樊八,还有个朱云峰,儿子不在,一凳坐,一桌吃,偷空一床卧。偏要两个媳妇送茶水走动。凡事只骂上前,又在儿子前说他两个:公公没过,改变了,口快嘴馋,懒惰不孝顺,好说人是非,造言生事。这两个蠢物,娘说的便是。因见他两人不来分辩,越发认真,也时常喃喃嚷骂,两个都含忍着,只自相说苦说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