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四娘得知,便忙着人请了医生来看,开了药方,吃了两帖药,大烧热便退了。只仍是气息恹恹,不思茶饭,早晚还是潮热,一直淹缠到过了年,还未痊愈。绳之娘于倒来看过他好几次。这种病,便叫做相思病。幸得阿男心中虽然是想白凤,却还带着一半是恨他,所以这个病还不至于深人膏盲,若是没有恨他的心思,只是一味想他,这个病就难得好了。
阿男病到了次年二月,方才起床。四爷、四娘便叫他到外面去散步消遣,这是体贴他久病初起,寂寞寡欢的意思。乡下姑娘本来也没甚拘束,况且他又是走过江湖的人,在外头逛逛,更不算得什么了。阿男自己也觉得困闷无聊,便信步出门,随意行去。走到村外,远远的看见柳树底下,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白凤。阿男见工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眼中扑簌簌的便流下泪来,一步一步走到白凤跟前。白凤兀自不看见他,原来此时正是农忙之际,白凤此时是出来课农,眼睛只向远处看,并未留神到近处,阿男又是从他旁边走来,是以并未看见。阿男走到近前,便叫一声:“哥哥。”白凤猛回头,见是阿男。便道:“妹妹,你大安了。我有孝服在身,新年时不便到你家和四爷、四娘拜年。是我婶婶到你家拜年去,回来说起,才知道妹妹不好。后来找婶婶人看你,我总想附一句问候的话,却又不好意思。”阿男道:“你还记得我呢?”白风愕然道:“妹妹,这是什么话?”阿男道:“我去年出门的时候,和你在书房说的话,你还记得么?”白凤道:“我一天电要想起几遍,怎么不记得?”阿男道:“哼,未必罢。”白风诧异道:“何以见得我未必?”阿男道:“你既然记得,何以见了我理也不理,话也没一句呢?”白凤道:“奇了,这是那里说起?”阿男道:“去年我回家时,和母亲到你家去,在门口遇见你,你何尝理我来?”白凤回头一想,笑道:“找还和妹妹作揖相见,如何说不理?”阿男道:“可曾有一句话?”白凤道:“那时四娘、婶婶都在跟前,叫我和妹妹说句什么话?况且你们又匆匆走了。妹妹,这是你错怪我了。”阿男听说,衑了一会,便问道:“哥哥,你此刻的卧房在那里?”白凤道:“就在从前先生住的那个房子。”阿男道:“可还有别人?”白凤道:“还有两个佃工,睡在耳房里。”阿男正要往下再问,忽听得那柳树背后,有人答道:“是睡在耳房里,不是睡在眼房里。”白凤、阿男一齐吃个大惊,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牧童,在那里顽皮。白凤骂了他一声,两个就此走开了。正是:
东风到底还多事,吹起落花惊燕莺。
未知他两个走开之后,到几时再走拢,且待小子闲了,再来开说。
寇四爷迁怒拟寻仇,秦二官渡江图避祸
情到成痴便可怜,仅凭灯火证姻缘。
无人私语沉沉夜,愿作鸳鸯不羡仙。
罡风无赖散鸳鸯,南北分飞路阻长。
从此天涯隔神女,锦屏无梦到高唐。
上回书中,说到秦白凤和寇阿男两个,正在喁喁私语的时候,忽然被一个牧童前来打了个岔,他二人便分开了。诸公想还记得,这时候是二月中旬,这一年阿男是十五岁了。前一年在京城的时候,他的母亲寇四娘,一心只想把女儿许给自己内侄,打算回到南边就要提亲。这句话想诸公也都还记得。此刻他回到家乡,已经过了年了。新年里头,或者寇四娘回娘家拜年,或者他内侄来给姑娘贺岁,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有了这个会面,就应该把亲事提一提,成与不成,也应该有个交代。不知其中有两个原故:一来阿男回家,没几天就病倒了。二则新年里头,寇四娘叫了个瞎子来算流年,一家大小的八字都叫他算过。算到阿男,那瞎一说是本年虽有红鸾暗照,却是阳刃守宫,不宜提亲,若是本年见喜,恐有刑伤云云。妇道人家最相信的是这些话,所以寇四娘便不敢和他提亲事。有人来做媒,也推说年纪太小,不便提亲。所以阿男才得一心一意来想白凤,不然啊,早就成了余家的人了。
那天他两个被那顽皮牧童冲散,白凤自有他的课农公事。阿男仍到各处散了一回步。万才回去。心中暗想:白凤果然未曾忘记我,倒是我以前错怪了他了。但可惜今天未能和他畅谈,他的婚姻之事,倒底怎样,我去年做的那个梦,又是什么来由?登时把从前恼白凤的心事,又变成了恋白凤的心事。从这天起,又是闷闷不乐,连日在外头散步,要再碰他,偏又一连三四天都碰不着,越是觉得烦闷。忽然一天想起,我何以这么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生病的时候,秦家婶娘来看过我好几回,我此刻好了,也应该去谢谢人家。找何不借此为名,到他家去走走。或者可以得个空儿和他谈谈,不啊,也可以约个时候,约个地方,和他见一见,商订了我们的终身大事。不然,总怕到有个中变。
想定了主意,便等次日吃过早饭,禀告过父母,自到秦家去。绳之娘子接着款待,问了些病中情景,谈谈说说。又帮着绳之娘子整理织机,不觉已到了中饭时候,绳之娘子留他吃中饭。河男本待推辞,争奈从早上来了。直等到此时,依然不曾见着白凤一面。暗想他虽一早出去了,总要回来吃中饭的,我既然来了,总要等着他一见。定了这个主意,便一留就住。谁知等到吃饭时,非但不见白凤,便连绳之也没有回家。阿男便问:“怎不见叔叔和哥哥来吃饭?”绳之娘于道:“因为外面用的佃工,每每躲懒,此刻田上事情忙,他两个督工去了。饭是送到田上吃的。”阿男听了,又不觉大失所望。胡乱吃过了中饭,敷衍了一会,便辞了回去。镇日价无精打采,看那光景又像要生出病来了。
到了晚上,一更过后,归房睡觉。闷闷的坐了一会,侧耳一听,已是一更四点,四边厢万籁无声。乡下人家不比上海,是通宵达旦,俾昼作夜的。更兼农忙的时候,白天里辛苦了一天,明天一早还要有事,所以越发睡得早。到了一更多天,早是家家熄火,户户关门的了。阿男想了一想:此时四边人静,却又未必他已睡熟,且待我趁此时候,前去会他一会,当面说定,岂不爽快?想罢了,站起来,把外衣卸下,换上一件黑色绉纱密钮紧身棉祆,穿一条黑色绔纱扎腿裤,登一双黑牛皮底皂靴,卸下了钗环,戴上一顶乌绒壮土中。这一身衣服,他们江湖上好汉的名色叫做夜行衣。阿男结束停当,挎了一口腰刀,打开箱子,捡出了一枝闷香,带了火种,悄悄地开门出来。蹩到爹娘房前,侧耳一听,寂无声色,想是睡了。蹩出天井,仰面一看,但见满天星斗,夜色沉沉。此时二月下旬,春寒还自料峭,阿男擦一擦手掌,将身一纵,鸡犬不惊的已到了房顶上。手搭凉篷,四边一望,认准了方向,便望秦家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