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男满心欢喜,送过母亲,依旧跟了绳之娘子进来。婶娘长,婶娘短,十分亲热。又把在北京,在扬州,与及在各处所见的景致,有的没的,都扯来谈谈。直谈至红日西沉,还不见白凤回来。阿男更忍耐不住,便问道:“婶娘,我在这里坐了半天,怎的总不见白凤哥哥?不知他身子可好?”绳之娘子道:“他到外头收租去了。他此刻没了老子,不比从前读书的时候闲空了。他叔叔照顾不到的地方,总得要他帮帮忙。有两家佃户,完起租来,向来总不肯好好拿出来的。此刻老的过了,更是欺他年轻,闹到此刻大腊月了,天天去催,还是催不着。”正说着话时,寇四娘来了,约了阿男回去。绳之娘子挽留不住。阿男因为母亲执定要走,也是无可如何。绳之娘于送出大门,恰好白凤从外面回来,遇见了。便向四娘一揖道:“四娘、妹妹回来了。不知几时到的?”四娘回福了一福道:“昨天才到的,你一向好?”白凤又与阿男相见了。阿男见了他朝思暮想的人,自然格外留神,瞟着一双水汪汪的俏眼,看了又看,嘴里却说不出话来。主人家又已经送到门外,不便再为淹留,只得走了。却还回转头来对绳之娘子说了声明天会。说时那双俏眼,却是瞟着白凤的。白凤却为收租不着,一肚于没好气,并没理会。阿男见了这种神情,却是怀着鬼胎,不知他为什么这回见了我待要理不理的样子,莫不是他把我临行的时候那一番话忘记了?不然,他便是另外有了情人。
诸公!大凡世间女子,器量最浅,疑心最大,对于男子一面,他不生疑心倒也罢了,只要他疑心一起,先就要疑到这一层,这是一定不易之理。可是阿男这回,可委屈死白凤了。你看他跟了母亲回到家里,心中只想着白凤那副冷谈情形,闷闷不乐,连晚饭也没有好好的吃,推说身子不爽,一早便到房里关门睡觉去了。躺在床上,却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暗想:“我临行时怎样嘱咐他,隔别了不过大半年,他何至于见面都不理我?枉了我一路来回,为了他眠思梦想。还有在京城里的时候,父亲要我上场拣女婿,我为了那颗珠子怕被人摘去,父亲就要硬作主,把我嫁人,我那一天不提出了一千二百分精神,去和人家交手?虽然没有几天,然而我总是为了他才肯如此。不然,北京城里,怕少了个小白脸的后生?只因找心中向慕了他,就把那些人都看不在眼里。却不料他如此反面无情,
岂不令人可恼!”心中想着,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
此时腊月天气,越是睡不着时,那被窝越不得暖和。阿男心烦到极处,便兀的一下坐起来,挽一挽头发,顺手取了一件紧身,披在身上,想了想,靠着我的本事,崇楼大厦,我尚可以飞檐走壁,出入自如,何况乡下几间瓦房?我就趁这黑夜里去见他,问个明白,也可以解去我心头之闷。想罢,便穿了一条扎腿裤,套上了鞋袜,侧耳一听,村拆已报三更,便起身取了一把腰刀,挂在身上,悄伯的开了房门,又悄悄的把堂户门开了。觉得一阵寒气扑面而来,便是毛发森竖。抬头一看,房顶上白了,原来下了雪,已积得有二寸多厚了,那空中还是飘飘拂拂落个不止。阿男心中顿然一呆,想道:做贼的有两句口诀,
叫做“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这是恐怕月下露影,雪上留痕的意思。我虽不是做贼,却也是个私行。秦家门户,我虽是走熟的了,但不知白凤此时住在何处?到了那边,不免要东寻西找,我何苦去留个痕迹?且等大晴了再去罢。他只管敞着门,衑衑的呆想。忽又觉得一阵寒气深砭肌骨,十万八千根毛管,便一齐都竖了起来,跟着打了个寒噤,连忙关上门,回到房里。
关了房门,解下了腰刀,和衣倒在床上,在那里咬牙切齿的恨白凤,觉得心中一阵烦躁,一分难受。蒙蒙眬眬,正想睡去,忽听得窗外有弹指的声音,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却又没了声响了。想再睡时,又听得窗外拍拍拍的弹了几声。心想:半夜里是什么人?便起来推开窗户一看,只见秦白凤站在窗外。阿男见了他,不觉心中一喜一怒,便道:“你进来么?大冷的天气,站在外头不怕冻坏了。”白凤道:“我不惯钻洞。你开了门,我进来。”阿男果然开了两重门。抬头一望,只见一天白雪,都变做了青绛颜色,一阵阵的热气扑面而来,比六月里在太阳底下晒着还要难受。白凤早已走到跟前。阿男本来有多少说话要和他说的,到了此时,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见白凤笑嘻嘻的说道:“妹妹,自从你出门之后,我便和李姆姆家的大嫂子结了亲,好不恩爱。”阿男怒道:“你把我临行的话都忘了,却去和一个二婚头结了亲,还要到这里来气我。你小心点,我虽是个女子,却也是个走江湖的好汉,有一天碰在我手里,才知道我的利害。”白凤道:“利害么!了不得不过杀了我罢了!我现成在此,就请你杀。”阿男低头一看,腰刀还在身上。听了白凤的一番无情话,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拔出刀来,尽力向白凤杀去。刀过处人头落地。
只有一桩奇事,他那个头跌在雪里,犹如铁匠炼钢,烧红了铁淬在水里一般,吱吱喳喳的有声,冒起了一阵浓烟,被一阵风吹到脸上,那热气直扑过来,热闷得几乎气都喘不出了。再回眼看白凤时,谁知他腔子里又长出一颗头来,和杀下来的一模一样,却又白嫩了好些。不觉大惊,想道:“我父亲传了我多少法术,却没有这个。”便问白凤道:“你这个法儿是那里学来的?”白凤道:“这就是你教给我的,怎的反来问我?”阿男回想,又像是自己也有这个法术。因又问道:“怎么你长出来的头,比从前的白嫩了许多?”白凤道:“这是新长出来的,自然要白嫩些。”阿男把刀递给白凤道:“你试杀了找,看我也换个新头。”白凤接过了刀,忽的变了个红脸虬髯的大汉,眼睛里射出两道火光,挥刀尽力杀来。阿男自觉得头随刀落。肚子向上努了努力,思量要迸出个头来,谁知这一迸并未曾迸出了头颅,却迸出了一腔热血,闹得淋漓满身,血流到处,犹女火烧一般,热得手足乱舞,一个翻身,跌在地下。张开眼睛,四面一望,原来睡在床上,竟是一场噩梦。觉得浑身火热,头上犹如顶着火盆一般。一翻身坐起,又觉得两耳雷呜,头上觉有千斤之重。这才脱了鞋子,和衣钻到被窝里去,竟是一夜烧到天亮。次日早上,便起不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