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甲寅,自古多乱。刘献廷《广阳杂记》所纂,如尧之洪水、幽王之得褒姒、吕政之易嬴、吴三桂之叛清皆在是年,然皆弗如民国甲寅西历一九一四年兵乱之凶剧,然此言偶然符合亦怪事也。
或谓中国今日如人患麻木不仁之病,不日即将亡矣。然今日固尚未亡也,魂虽出舍而躯壳固尚在也,于是救国之士恒曰宜唤醒中国之魂或尚可救也。然唤魂固又唤之久矣,而病之无起色如故,是终不可救药,是终须死而就木也。但死后不知有国鬼否乎?如以言人人死固有鬼也,惟无鬼之论现代科学家历历言之,于今请先研究鬼以证明国鬼之说。
人死后究竟能作鬼否?生者未曾试死一遭以试验之,而死者又一去不返,弗肯以鬼事语人,惟余一般未受鬼阅历之人乱发挥其臆测之词,以有鬼无鬼相争论,其实皆鬼门外汉耳,乌足以言鬼?故予乃自惭人不如鬼,不敢乱谈鬼道。惟据乡间父老所传述,大凡鬼之现世均以生前遭急病死者为多,如吊颈鬼、如产后鬼、如无头鬼、如水鬼之类是也,至于寿终正寝者虽有疾病杀之,然其被杀也甚缓,故鬼亦无有,即有亦弗如急死鬼之恶厉。是一言以断之曰:人惟惨死者始有鬼耳。
人如此,国亦想当然,故予乃希望中国之速亡。譬诸亡于共和告成不久之后,固明明产后鬼也。又譬如为外人所分割,固明明为断头、断四肢之惨死鬼也。留得鬼在,终尚能寻人作祟,使亡我者不能得一日半日之安宁。苟麻木不仁逐渐而死,是与寿终正寝者无异,亡后并鬼亦不可见,永无翻生之一日矣。故予乃敢作不祥之言,愿中国要亡便早亡耳,木鞋儿其有意乎?
予友绍英尝言张献忠奇人也,且愤世之人也。不然,胡爱杀人如是之甚?且献忠之为人别无他种嗜好,即女色亦不甚爱,惟独具此杀人之癖,尝剥女足为塔祭天,竟忍断其爱妾之足为塔顶,虽曰不近人情过于残忍,然世皆人也,胡独彼一人不近人情如是,甘心残忍如是?或亦其人有满肚皮牢骚不合时宜,且视天下之人皆为可杀,故遂性情尽杀以浇块垒乎?然其人心中之悲怆之凄楚,是当较被杀者为尤痛苦矣。相传献忠有短偈曰:“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以对天,杀、杀、杀、杀、杀、杀、杀!”嗟夫!人果因何种恶德无以对天,遂生怪杰之愤懑,一一以宝刀超度之使趋善地乎?予撰此则,予心大痛。
中国自有历史以来,每逾二三百年必有一场大乱,死人总在数千万以上,无可免者,此其故亦颇费研究。后绍英又告我曰:“大凡承平过久,人口必日益加多而生活无计,遂不得不揭竿作乱。及其终也,人数骤减一半,且所残余之一半大皆老弱无用,怵于死者之惨,已无作乱之心,惟有思治之念,故有杰者出遂得安然登帝位,重称承平之世。”此言也颇有妙理,今日欧洲各国大战经年,互争其海上霸权、陆上霸权,与夫往昔之冒险远出,经营荒野,灭人之国、割人之土,均莫非人数过多生活问题为之厉阶。嗟夫!求生而死,讵不可悲?
中国素有人口众多之患,即如山东一省,其人民流徙于东三省者每年有数十万,故今日东三省之人皆非满洲土人而为关内之山东人。且山东人之往东三省者类以剽悍之民为多,譬如里有无赖不事正业,父老及邻人均忧之,均缚而至临海之地方,少集资与之,使赴关外谋生,并美其名曰送,于是此无赖遂乘船而往满洲矣。然其终不能谋生如故,遂辗转而为马贼,大概今日关外之马贼均山东人也,而马贼今日所以如此众多者,亦良由山东人中之不能谋生计、务正业者源源而来关外入伙也。此种人之在北满及东海滨者,颇多奇男子。国无英雄留心边事,遂使此辈为盗贼以终,岂此辈之罪哉?
往年亦有人提倡招致马贼,且美其名曰杰,意将有以大用之。事虽未成,然亦颇具眼力。但予之意不然,如于承平之时招致此种人而给以厚禄,养其惰性,未免可惜;如欲用其为个人死士,向国内争权夺利,以致荼毒生灵,为罪更大,均非予所取也。苟有雄杰者出,欲用兵于东北,为四千余年之古国壮其威声,则是种马杰一招便来,其勇武可驾哥萨克骑兵而上之,拼死一战洗我国耻,亦不负男儿好身手矣。苟非此者,匪特马贼不就抚,抚之而不善于用之亦终于为害也。
将来东北国境不发达则已,苟一发达终是此辈马杰之世界也。将来南洋群岛不扩张则已,苟一扩张亦终是我国华侨之世界也。华侨乎,马杰乎,是皆强大我中国、巩固我国境、开拓我殖民地万不可少之人才也。
或谓予乃以马杰比华侨,未免无礼。此言也予固不能不抱歉,然予亦未尝无说也。按明末清初郑芝龙占领厦门与清人抗,以厦门为思明州,后兵败往台湾,其子成功继其位,虽大事未成,而革命种子乃为成功所手植以传至今日。此革命种子无他,即秘密会社是也。初名天地会,其一派流于暹罗、新加坡、新旧金山、檀岛者易名曰三合会,现时之华侨犹多有三合会中人,而其祖若父固莫不为海外避秦之人,当时清庭又何尝不以叛贼呼之乎?彼马杰者亦不幸而在穷边绝域耳,如其在洋岛之中又何尝不有坚忍之精神以事商业?质言之,是皆郁郁不得志于国内之人而已。华侨固当尊崇,马杰亦不可厚非也。天苟不亡中国,华侨与马杰必能各抒其进取之精神、坚忍之能力,为中国扬国威于北陆、南洋间也,国之人其勿等闲视之。所谓隐居之士尝与政治有关,其用意盖首在恶政治之龌龊,故远而避之,是则所谓隐者只以不近政治界为标准,其余毋论寄身于何地,均足以言隐也。故人有隐于伶界、隐于商界、隐于酒乡、隐于僧寮之称,而不必拘拘于深山峻岭、竹篱茅舍也。然则华侨、马杰又何尝不可曰隐于商界、隐于盗窟乎?且孤岛重洋无异于蓬莱之境,穷边绝北随处是白云之乡,谓曰隐居,孰道不然?伊人何在,增予遐想也。
予偶撰一“盗隐”之名词使人骇怪,兹又见卫泳之《悦容编》又发明有“色隐”二字,以为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如迦陵妇人集所谓“爱玩贤妻,有终焉之志”者,均色隐也。谢安之东山丝竹、马融之绛帐笙歌,即是此中名人,有足称者。近日不乐名利之人多卜居上海,而上海又繁华冠全国,为南方花薮,与其以“市隐”名,何如赏心寻乐以“色隐”名乎?虽然,此中苦况个中人亦有难于告人者,偶信笔及此,予又呕心血乱发牢骚矣。
在世界上作人已是一件苦事,而作中国人更苦;中国人固然苦,而中国人中之女子为妓女者乃苦至无可伦比。予每一涉足花丛,必闻见许多凄惨之事,扫兴而退,遂以是为畏途。嗟乎!安得黄金千百万,尽超脱千百万可怜之女子出火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