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到走廊里。
“巡巷’他们那里倒满宽敞哩!”龙老板的亲信现在对刘凤山显得很亲热,伸手要帮他拿雨伞。但是刘凤山执意不肯,他忽然停下足步,向四胡打量一下说:“我看,不要太麻烦了,这儿搁几块铺板就行。”他指着走廊的一边。看到龙扬廷有些大惑不解,马上又补充解释说,“这样上班近便得多。”
“晤!”龙扬廷笑了笑,很佩服这青年对职责的认真。
而刘凤山心里中意的“近便”,不是离丝场近,而是离老板常在的账房近。他时刻在盘算着如何能有靠近老板的机会。
转眼已经是下午了。
殴打刘九妹的一幕惨剧已经过去,丝场里一切已恢复原状:女工们不停地打茧、索绪、缫丝、丢茧、出蚕蛹、捻水结,或是转身在大筑上“续头”。她们已经操作了快一整天了,腰酸、腿软、浑身筋骨疼,但仍不得不强打精神撑持下去。曾经有入由于累得实在不行,做着做着,一头栽到车台上,被滚水烫肿了脸。
杂工不停地来回送茧、收空桶。巡巷背着手往返逡巡,看看这边,又望望那边,不时用大筑的轴心棒敲打师仔的脑袋,随口用最难听的粗话骂人。有时便歪斜着身子靠着船头和女工搭讪,进行调戏。尽管是这样,女工们、师仔们仍然提防着突然地袭击,随时互相传递消息。
过不一会,这些巡巷不见了。原来他们上了天桥,走进小木屋抽烟闲扯去了。但是恶鬼却不放松一刻时间,沿着天桥一直走去,监视下面女工的行动,这天桥是专为监督工人造的,它顺着丝车的车顶,盘旋在丝场的上空,两旁用木板遮拦,底下用疏木条间隔而成。通过木条的空隙,女工的行动,可以一览无遗。这是个最阴毒的办法,巡巷可以暗中窥视每个工人的情况,而工人却发觉不了他们的所在。
忽然,叮、叮、叮一阵铃响,只见天桥上向“地”字船吊下来一根系着铜铃的链索,上面结着一个字条。
“地字五号挨茧,扣罚一毛!”巡巷阴阳怪气的叫声胁迫着整个丝场的女工。在丝场,工人们的名字从不被称呼,她们依车位被编了号,好象囚犯一样,失去了人的尊严。
被叫着名字的女工惶惑不解,环顾胡围,才发现原来上衣大襟上沾着了一粒茧。
“哎哟,这是我掏口袋不小心粘上去的!”尽管她讲的是事实,可是巡巷仍然在小笔记本上记上她的名字。
约莫一顿饭时间,巡巷休息够了,又走下天桥来分头逡巡。恶鬼庞谔威风凛凛地来到“天”、“地”船,他东张张西望望,一双眼睛活象猎食的豺狼。当他走到刘二女的车位后面时,猛地停了下来,象想起什么,抽出插在脊背上的笊篱,大声叫道:
“好!看你是怎么傲的!”他量一量丝绞,掏出口袋里的小本子,又在上面记了一笔,吓得刘二女胆战心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因为她知道,这一笔,又不知道要扣掉多少工钱了。
接着,恶鬼又象猎犬似地竖起耳朵,听到西边贴墙的车位好象有人谈笑,于是刷地一下蹿了过去。
“要你们做工笑,笑!”他举起笊篱威胁两个女工,“罚一毛!”一边掏出小本子。
“我们没有笑啊,谔叔,我们讲的是这批蚕茧……”女工分辩说。
“你还顶嘴,加罚一毛!”恶鬼在小簿子上又添了一笔。
女工只有自认晦气,闷声不响了。这时,丝场里,除了大筑的转动声,一片肃静。一直等到恶鬼走了出去,女工们才长吁一声,缓过一口气来。
今天是阴历十六日,发工银的日子。快下班的时候,恶鬼端来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一包一包女工的工银。
女工们心里油然产生即将得到劳动报酬的喜悦,但随即又担心这一次的工银能不能拿到足数。特别是刘二女,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她怕今天九妹对恶鬼的顶撞,会给她带来意外的灾难。因此,当她眼见恶鬼神气活现地捧进工银盘时,不禁打了个寒噤。
“发工银啦,阿姐!”刘九妹似乎忘掉了身上的创痛,悄悄地绕到刘二女的身后,报喜似的说,“能拿到五块钱吗?给阿爸请个医生,买几升米……”她老是想着卧病在床的爹。
刘二女惨淡地笑了笑,只是忐忑不安地注视着恶鬼手里的工银盘。
恶鬼一路叫一路拿出纸封,让女工前来接取。
“天字一号十五个工,七元五毛三……”接到工钱的女工马上打开点数,看看扣罚了多少。“天字二号十五个工一…”巡巷一路往下面发过去。
这时,刘九妹已经回到她师傅庄姐的车台旁边,睁着双骨碌骨碌的大眼睛,瞅着女工们领得了工银,心里说不出地羡慕。想到将来自己有朝一日满了师,不就跟她们一样,凭着自己的一双手得到报偿了?那时候,如果阿爸有病,就可以给他多配几副好药,吃下去把病连根除掉,让阿爸象早年那么健壮,白天耕田,晚上吃了饭躺在那张三条腿的竹榻上讲顺天王大战自鹅潭的故事。——直到现在,她还会不时地疑心是不是真有一只大白天鹅,把顺天王救了飞上天去呢……九妹又想到她妈,如果自己能挣上工钱,就可以让她有个歇脚的时间。阿妈一天忙到晚,又要摘桑,又要锄草,忙得团团转。当阿爸讲顺天王的时候,阿妈总是说,如果有神仙显灵下凡救人就好了。不过九妹却总觉得神仙很渺茫,顺天王倒是真的。
九妹又想到她阿哥,如果自己领了王钱,积攒起来,就可以帮助阿哥买只小艇,戽泥,运东西,接送顾客;还有她弟弟,可以读几天书,不用整天泡在水里抓小鱼、小虾去卖;让她的妹妹有件新衣裳穿。不止他们家,还有寡妇罗婶,瞎了眼的孤老头林伯,都可以帮助帮助他们……九妹越想越兴奋,仿佛她已经出了师能够做许多许多她想做的好事。她那出神的眼睛,益发明亮起来。
尽管由于幻想,一时忘了自己手里的活,但西妹并没有受到庄姐的呵斥——庄姐是从来不大声呵斥人的。这位特别善于体贴人的师傅,是最能了解年幼的师仔想的心思的。
“用心机学罢,九妹!学好一行手艺,一世也不用愁的。”庄姐和颜悦色地轻轻地抚摸九妹的肩背。
九妹听着,不禁回过头来瞅自己的师傅,仿佛是今天笫一次发现,师傅是这么利落端庄、慈祥、美貌,有一双聪慧的眼睛和纤巧的手。九妹看了又看,幻想着将来自己就和庄姐一样。她是多么敬爱这个象亲姐姐那样和蔼可亲的师傅啊!
受到庄姐的鼓舞,九妹的一双小手更加勤快地操作起来。
传来对面地字船龃龉的人声。那是刘二女和恶鬼庞谔发生了争执。
只听见二女说:“怎么扣了我这么多工钱呢?谔叔!”她尽力赔着笑脸。
在刘二女手里,打开的工银包中只有几个双毫和铜元。
恶鬼冷冷地冲她叫道:“你看嘛!上面写着哩!”
可怜的刘二女,扁担大的“一”字也不识,她又怎能看懂呢?即使识几个字,这恶鬼的“天书”又谁能认识?何况认出来也还是他记的对呀!二女只有捧着手里的纸包发呆,竭力忍住,不让自己的泪珠掉下来。
恶鬼自了她一眼。为了表示自己的准确无误,故意掏出小簿予来报数二女的扣罚:“水浑一毛;水清过头一毛;中午吃饭一毛;擅自离位一毛;拍板面一毛;船面洗脚两毛……”一连的罚款说得二女目瞪口呆。“还有,你的‘千度’十八都过头啦!”这最后的一句,仿佛是对囚犯的判词。因为,工人们全知道,一说到千度,谁也没有办法分辩。这缫丝标准,是掌握在检验员和老板手里的,工人能说什么?
刘二女站着发愣。这时,“船尾”也有一个女工远远地向庞谔提问,说自己的工银少发了。恶鬼正要过去查对,两个青年女工已经堵住了他的去路,要他解释。
“丢!”恶鬼发火了,凶狠地举起拳头,作势要打人:“滚!滚!这些臭婊子。不好好做丝,尽想好工价!只配饿死!滚!滚!”他的拳头在女工脸上摇晃着。野兽般的眼睛里发出凶光,“天生就是拣垃圾菜皮的命!鬼纽女没有一个好货。”
这句话刺伤了所有的缫丝女工。
“保佑你这恶鬼全家死绝!”刘九妹低声骂了一句,倒没有让庞谔听见。
这时,放工的汽笛凄厉地嚎叫起来。
车停了,丝场里一片骚动。女工们捞起沉底的湿茧,归理好汰头,清除茧蛹,拾掇车台。年轻的女工把下工穿的唯一整洁些的衣衫换上,准备出厂。庄姐换上的是一件湖色文华绉的阔袖圆角上衣,显得分外合身。她放好口盅,提起饭罐,在一片嘻杂声中走出丝场。刘二女也换上她那唯一的干净衣裳。至于九妹,她没有什么可换的,只是帮助她姐姐提起那个破藤包,走在最前面。现在,她正在和那个与她年龄相一的师仔阿月手挽手并排走在一起,又是说,又是笑,完全恢复了儿童的天真。,就象一群放风的囚徒,女工们磕磕碰碰地离开了丝场,一时堵塞在丝厂大门出日的甬道里。工厂的门口,站着几个“煲饭婆”,把女工们一一地搜过身,然后才放她们走出门外。出门后经过一道小石桥,再绕过厂门口那棵芒果树,这才来到河岸的开阔地带。
已经是暮色昏黄了。厂门外的河岸,已经挤满了小摊:卖酸甜渍品的,卖油器的,卖猪红粥的,卖凉茶的,以及卖各种熟食的,还有卖烟丝的,修木屐的……他们有的大声呼喊,有的低声吟唱,有的敲打着担挑,一片嘈杂的声响。
转弯不几步就是一条大河,不断有大小船只运载客货来往。厂里搬运丝茧也通过这条大河,再经过支流小涌,直达厂房前的码头。
码头上靠满了船只,货物起落,乘客上下,络绎不绝。
住在河东的许多丝厂女工也麇集在岸边,等待渡船“过海”。这些劳累了一整天的女工们,疲惫不堪,只希望早点回家,好获得一点休息——有的还有好多家务事等着她们回去做哩。
在这群嘁嘁喳喳,等着渡船的女工当中,有庄姐和刘二女,她们静静地站在一边。在她们的身旁,一棵高大的木棉树正盛开着满树红花。树下有几个小孩争着捡拾落下的花朵。孩子们的吵闹声搅扰着刘二女,她等得特别心焦,因为阿妈一早关照过,阿爸病重要人照顾,家务事一个人忙不过来,要她一下班就赶紧回家;可是,现在渡船连影子也没有。这可怎么办?正当她万分着急时,猛一抬头,高兴得不禁大叫起来:
“喂,阿基,阿基,过来,过来!”
随着喊声,河上一只小艇迎面扒来。扒艇的是个青年农民。他就是刘九妹的哥哥、刘二女的兄弟刘芜宇。这一段日子,他每日靠扒“经济艇”谋生,有时自己一个人,有时带着弟弟明仔相帮。现在,他正一个人去了趟省城回家。
“真巧!”刘芜宇边说边把小艇划靠了岸。
这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头戴竹笠,身穿破旧的老蓝布衫裤,敞着胸,露出他那厚实、晒得象古铜一般的胸脯。他颧骨高高,大鼻子、大眼、厚嘴唇,两道浓眉,特别显得敦厚、朴实。仔细看去,他那脸盘和炯炯有神的一对瞳仁与妹妹刘九妹着实相似。
刘芜宇原本在家务农,帮着父母耕田,无论是开沙、割草、戽泥、斩蔗、打鱼、清塘……他样样能干,而且干得扎扎实实,是家里一个强劳动力。但是,自从去年田主龙鼎借口他们家缴不起租,夺走了三亩田的佃,剩下两亩,便再也做不够吃了,二女在丝厂做工也贴补不足家用,全家只好另打主意。于是九妹被送进了“锦绣华”学丝;刘芜宇便到艇行,租了只小艇,做一些送客过渡,载运货物的营生,家庭生活得以勉强维持。刘芜宇扒艇偶尔也到邻县或省城去。这样进进出出,使他打开了眼界,增长不少见识。
他时常把这些见闻讲给家里人和邻舍听,其中数刘九妹听得最起劲,最认真,总是问东问西,盘根究底,有时竟问得做阿哥的无法回答。但是他觉得妹妹问得很有道理,不象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九妹又很关心她哥哥的生活,衣服脏了,破了,不用吭声就拿去缝洗。因此刘芜宇十分钟爱这个妹妹,而刘九妹也很尊敬阿哥。“咦,九妹呢?”刘芜宇环顾左右,不见妹妹。
直到这时,刘二女才发现呆在一块儿等船的九妹不知什么时候跑开了。
“咦,刚刚还在这儿的,一眨眼就不见了!这丫头,我就是看不住她。”二女只管埋怨自己。其实九妹并未走远,就在人群的后面,那里有个广场,正对着丝厂老板龙家这一族的祠堂大门。现在那里聚了不少人在看热闹。
这虹城郊区风云乡一带的大姓富族,共有五个:刘、龙、胡,黄、金,而其中较有名声的又属前三家的当权者。刘家朝中有人辛堂大,掌握着乡局保卫团,因此称为官绅;龙家经营生意,财雄势大,因称商绅;胡家地广源长,是个所谓“书香门第”,靠田土租金过活,因此称为士绅;这三家都是风云地面上的强霸,横行乡里,无所不为。人要下到风云,只要一提到刘、龙、胡,没有一个人不摇头,不暗里咬牙切齿痛恨的。
镇边上这个龙氏宗祠平时很少开正门,总是阴森森地关闭着。行人也宁愿绕着路走,不愿靠到祠堂边上去。但是今天却不同,不仅大门敞开,还招惹了许多入在那里围观。原来今天是龙鼎的族兄给他死去的老婆作“冥寿”,又上供,又念经,场面不小。
九妹从未见识过这类事情,她家那个小村里是没有祠堂的,现在听说要给龙鼎族兄的死鬼老婆做生日,她很奇怪——死人怎么过生日呢?她想不通,于是拉着阿月钻过人群,想去看个究竟。
祠堂大门虽然是敞开的,但临暮的阳光本来已不明亮,加上香烟缭绕,祠堂里竟是昏糊一片,看不清楚。
祠堂正中摆个牌位,两边是烛台、锡器之类,前面的三张供桌尽都空着。几个龙族父老坐在一旁,沉着脸,静静地默不作声,除了偶尔有人上前去续香,和其中有个最干瘦最矮小的老头手里不断地转数着一串念珠,象是有点儿活气之外,其它的都象刚从棺材里发掘出来的陪葬土俑。整个祠堂阴森冷寂。
九妹并没有认真地注意他们。她只是对在一旁诵经的六个和尚发生兴趣,看他们那身古怪的服装和光头上的香火点,为他们嘟囔念祷和敲木鱼的刻板动作感到好笑。随后又想到那个疑问:“那过生日的老太婆在哪里呀?”她问阿月。
阿月摇摇头。
“就在后面香案上。”旁边一个也是看热闹的女工,指给九妹看。
“我怎么看不见?”刘九妹踮起脚跟睁大眼睛,但还是看不明自,“那上边只有个木牌牌。”
“就是这个哩!”那女工好心地解释给九妹和阿月听,“人死了能活吗?木牌位就是她的魂灵。”
刘九妹点点头,好象明白的样子,但马上又产生了新的疑问:“我们家的牌位供的都是神,难道那老太婆也成了神吗?”
她就是这么个刨根究底的脾气,惹得那女工盯了她一眼,半象回答半象自语地嘟嚷着说:“神不神的,说不清。不过就是在阴间,也和我们不一样,人家是荣华富贵的命!”
那是真的,随着女工的视线,刘九妹看见走来了好几个丫头使妈,手里都是提着食盒,挎着饭篮,捧着汤钵的。她们走到祠堂门口,便一样样取出来,隔着门槛递进去,由里面的男人再接过来摆到供桌上。只见递了一样又一样,什么烤乳猪,红烧鹅,全鸡全鸭,鱼翅海参以及白果、香菇、腐竹、金针、云耳等等,应有尽有,五色俱全,最后逐在供桌上摆上一双象牙筷子、一个细花瓷碗,和斟满酒的酒杯,跟活人请客摆宴时一模一样。
“死了还吃这么多?”九妹忿忿不平地说,想到家里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全靠野菜度日,和这个死人相比,真是天地之差呀!为什么会这么不同呢,她怎么也想不通。
正当刘九妹的脑子里盘旋着这些事时,忽然有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叫了起来:“在这里,在这里哩!”刘九妹被她姐姐刘二女一把捉住了,“快回去,阿哥有船。”
尽管九妹还想再看一眼,弄清她头脑里的疑难问题,但终于不得不跟着二女走出了人群。阿月也默默地跟在后面。
九妹她们回到渡口,庄姐已经下了小艇,她们也跟着跳上去。刘芜宇随即用桨撑开小艇。不想这时岸上却跑来一个着长衫的青年男子。
“等一等,阿基,等一等!”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到丝厂求职的刘凤山。
只见他眼睛里好象谁也没有看见似地登上小艇,找了一个较舒适的空位,用手抹了抹上面的尘土,然后坐下。旁边的刘九妹见他这模样,厌恶地换了个位子,好离他远一点。
刘凤山从来就不愿意和这些被他认为卑贱的穷人混在一起,更何况又是一群女人?今天,要不是来晚了,错过了“晏渡”,他是不会和这些鬼纽女同坐一只小艇的。为了表示自己与众不同的地位,他正襟危坐,不看刘九妹她们,眼睛一直望着岸上那逐渐远去的丝厂。
今天,对于刘凤山来说,是个不平常的日子。由于在丝厂谋得了差事,他那趾高气扬的神态,怎么也按捺不住,迫切地需要表现出来。尤其是上午,他遵照龙老板的意旨,和龙扬廷计议了一个如何催租逼租的办法—一他认为这是十拿九稳的。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架起二郎腿,得意地抖动起来。
刘凤山的这一切举止,全摄入刘九妹这个小姑娘的眼里。她一向讨厌刘凤山这种人,什么都不懂——不会耕田,也不会做工,却神气活现地摆出一副臭架子,家里破败得有时得靠别人接济,却还舍不得脱下那件旧长衫。
刘风山这种眼睛长在额头上,摇头晃脑抖腿的姿态,刘九妹越看越不顺眼。她和阿月做了个鬼脸,两人便同时翘起二郎腿摇头晃脑,学着刘风山那个丑模样,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小艇在行进着,把激起的层层水浪抛在后面。
刘凤山猛一回头,见自己成了众人嘲弄的对象,大为恼火,他想发作,但又不敢,弄得面孔涨得通红,十分尴尬。这么一来,更使九妹和阿月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连稳重的庄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凤山哥哪里来?”还是刘芜宇强忍住笑扯开了话题。
“我吗?”刘凤山挪动了一下身子,又摆出那副正襟危坐的架势,“上次你送我进省城学堂,读了半年多就觉得没有读下去的必要啦!现在——”说到这里,刘凤山不免得意起来,“现在,鼎伯我我去,我进了‘锦绣华’啦!”
刘芜宇只是“喔”了一声,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但庄姐和刘二女她们却引起了注意。
乘着大家对Z注目,刘风山自以为到了可以炫耀的时候了,于是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再拿出本家兄长的架势,教训超刘九妹来:“我说,九妹啊!今天早晨,你怎么不识相呢?在丝场白白地讨了一顿打!你想想嘛,值不值得呀?依我说嘛,你呀——”他拖腔拉调,好象是出于一片至诚。
“我怎么啦?你说嘛!”提起今早挨打,九妹满肚子怨恨直涌心头,她眼睛一翻手一指,质问起刘凤山,要不是她姐姐连忙制止,她的手指头会一直指到刘风山的鼻子上。
刘凤山估计错了对方,他原以为这个小姑娘听了他的忠言劝告,会十分感谢他的关怀。谁知却碰了个硬钉子。这阵他很想用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避开她,但又做不到,因为九妹的眼光太锐利了,象把利剑刺破了他的伪善。
四只眼睛对看着,缄口不语。
为了打破这个僵局,帮着扒艇的刘二女接过话头说起来。
“九妹,你顶撞了谔叔,他却报复我,扣罚了这么多钱,回家还不知道怎么圆报阿妈哩!今天田租到期啦。”她紧皱眉头;叹了口气,“认个错又有什么呢?”
刘凤山一昕刘二女这么说,认为这可找到了一个通情达理的明白人,于是连连点头,深表同意地说:
“认个错又不吃什么亏的!”
刘凤山的话又激怒了刘九妹,她不顾小艇的摇晃,跳起脚,挥动小手,犹如连珠炮地质问刘凤山:“什么吃亏不吃亏?我没有错,为什么要认错?我有错吗?我有错吗?你说说,我有什么错?”她不但冲着刘凤山,甚至牵连到姐姐了,“我为什么要认错,阿姐?”
大家都怔住了,只有阿月气鼓鼓地瞪着刘风山。
“阿哥,你说我该不该认错?”九妹见没有人答腔,便找了她哥哥评理——刘芜宇在九妹的心目中是最有威信的人。“你说嘛,阿哥,你说嘛!”她逼着刘芜宇马上给她做出秉公的判断,完全用了一副小孩央告的语气。
“哎哟,这个——”刘芜宇连连摇头,笑着说,“是盘是碟,我还没有闹清楚哪!”刘芜宇这么一说,大家都被逗乐了。看得出他是偏向九妹的。
刘凤山绷紧的脸上连一丝笑纹也没有。他还没有忘记刚才九妹如此无礼地冲撞了他。这对他的尊严是个大大的冒犯,因此,决心回敬她两句,便开口道:
“你啊,九妹!光顾口头上痛快,可到底吃了亏。不用说你一个毛丫头,就是前几年汉阳兵工厂那么多工人闷长工银,不熊说全没有理吧,可结果还是输给了东家,被赶了出去。”他用一种极尖刻的语气嘲讽地说,“哼!你一个小师仔,怎么能说没有错呢?”
刘九妹一听这话更为生气:“师仔不是人吗?师仔就该挨打吗?”
“除非哪一天你当上了东家。”刘凤山带着挖苦的口吻说。
二女和阿月弄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九妹却象被毒蛇咬了一口似地跳了起来,举起拳头,赌咒发誓地大叫起来:“我才不做东家哩,东家都是黑心鬼!”因为她永远忘不了东家夺了他们家的佃;东家向他哥哥催逼船租;东家把她的老母从丝厂赶了出来——她阿妈年轻时也是一个缫丝女工哩……这虽然是孩子的赌气话,说得十分简单,却很有骨气,因而获得了哥哥的赞许:“你急什么,九妹。有理不在声高,有话慢慢说嘛!”刘凤山不再作声了,九妹却高兴得拍手大乐,嘴里连连叫着;“嗽,嗽,嗽……”表示自己得到了胜利,一面向阿月做了个鬼脸,要她和自己一致行动。
“轻点,轻点。”刘芜宇笑着提醒她们,“不要把小艇弄翻啦!”尽管这么说,她们还是叽叽哇哇地叫个不停,不肯老老实实地坐定。最后还是刘芜宇命令九妹帮助扒艇,这才使一场笑闹平息下来。小艇在河里箭也似地前进,时起时落的桨桡,撩起一阵又一阵的水花,在小艇的后面,连成了一线。大家都在看水,看天,看着远处,唯有刘凤山一时心绪平静不下来,深悔在这一群妇女面前出了丑,太不值得。但他竭力强打起精神,掩盖自己的沮丧。继而又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到丝厂任职,这些鬼纽女眼看就捏在自己手心里,因此,更觉得不必生气,应该摆出“高人一等”、“不屑一争”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