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茫茫。小艇在辽阔的水面上独行,分外显得寂静。只听见河水碰击船舷哗哗的声音。
  “庄姐,你说!”忽然,刘九妹搁起了船桨,拉着庄姐的手问道,“你真地多搭了一粒茧吗?”她的小手热呼呼地把庄姐抓得紧紧的不放。“不许撒谎,你说嘛!好师傅,你说嘛。”九妹见她不说,又抱住她的胳臂使劲摇动。
  庄姐被她纠缠不过,只得承认:“哪能哩!”她怜惜地抚扪九妹那只伤痕斑斑的小臂膀。
  “哈哈!我没有错罢,我没有错罢……”九妹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看你笑的!”庄姐暖爱地斥责她。
  “我没有错嘛。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对就不能说成错!”接着,九妹又格格地笑个不停,露出一日雪白的牙齿,就象两排饱满的玉米粒。
  这天真烂漫的举动,引得小艇上的工友也跟着笑了。
  小艇平滑前进,划破映照在清澈水面的彩霞。两岸是望不断的蕉林和竹丛。岸边的一棵大木棉树在蕉林和竹丛中巍然矗立。那满树红花,象是无数个小火球。
  河水静静地流着,微波漫卷。星星点点的归帆出现在水天相接的远方。
  艇上的这几个缫丝女工,在这宁静的归途中总算舒展了她们一整天的劳顿。只有这一刻,她们才暂时忘记了那驱散不掉的忧虑。
  “到啦!到啦!快靠岸。”刘凤山站起身大叫起来,这语气好象是雇主对伙计发布命令。刘芜宇没有理他,仍然撑过大青石码头,才稳当地把小艇停靠在一列临水茅寮的岸边。
  庄姐也到涉了。她有礼地谢过刘芜宇,准备离船。刘凤山却抢先跳上了岸,多谢也不说一声,径直走了。
  “二世袒!”九妹朝他的后影厌恶地啐了一口唾沫,“还逞能哩!”
  “快划啊,阿基!”刘二女催促着,一面加快了手里的木桡,“不知道阿爸的病有没有好点。”她担忧地念叨着。
  刘芜宇狠狠地扒动手里的桨,激起水花飞溅。九妹、阿月也帮着加紧扒艇。
  一提起病了的父亲,姐妹三人顿时面现阴霾。
  九妹的父亲已经病了近半年了,那是去年中了一颗枪弹片留下的病根。
  这一带常打冤家,近两年更是闹得厉害。主要是胡、刘两家,已经结了十几年的冤仇。本来是胡家堡的田主胡一霸和风云乡田主刘尔曹的矛盾,后来竟发展到胡家堡、风云两乡整个刘姓和胡姓的械斗。风云乡的刘树楷一族和胡家堡的胡一霸一族早分立不同宗祠,但因为同一个祖宗,这时便联合起来。械斗日久,积怨已深,那最初的缘由反倒搞不清楚了。
  胡一霸绰号“九指神手”,因为左手断了一根手指,显得格外凶狠残忍。刘尔曹中过前清的举人,真才实学不多,坏水鬼主意倒不少。就在去年秋天,因为争水打了一架以后,刘尔曹派人趁夜捞尽了两个胡姓佃户的塘鱼,同时又毁了他们的田基,占得不少便宜。因这不是胡一霸自己本家财产,所以一时没有遭到报复,而九指神手却由此得寸进尺,以为刘家势单力薄,贪图起更大的“天赋横财”来。他亲自策划了一场对胡家所住的甘江镇的偷袭,就在当天夜里实行。
  风云乡刘氏族长刘树楷派差抽丁支持九指神手,罗海村就圈定九妹父亲和国权爹。这两个善良朴实的农民,满心不愿意参加这种不明底细的械斗,但又不敢违抗族长的命令,只好默默地去了。
  这一夜天黑风沉月不明,九妹父亲和国权爹被派入前队,他们最先摸入甘江。甘江是个傍水的小镇,两姓未结冤家前,他们也曾来过,但现在却显得格外阴森恐怖,好象黑暗中隐藏着什么危险的地堡,整个甘江都是死一般地沉寂,连豆大的灯影都见不到。这些只知种田做工的农民,从来没有经过打仗的事,现在提心吊胆地向前摸索着,总算进到了田主刘尔曹的黑漆大门口。从虚闭的大门望进去,只见一片黑暗和沉寂,简直不象有活人居住。
  领头的学了两声鸟叫,向九指神手通报平安。九指神手计划分三路向刘尔曹的庄园深宅发起进攻,妄图一举扫平它,因此前队还担负侦察探路的任务。
  好大一会,后队九指神手没有音信,大家等得焦虑起来,心中犹如打鼓。正想派人回去联系,忽然大门里、街墙后同时发出了丧人胆魄的喊叫:“你们跑不了啦!快投降吧!杀!”
  大门院内,炮楼枪洞里都闪闪悠悠地透出光亮,背后村街、短墙里也露出幢幢黑影,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中了埋伏,被刘尔曹包围了。这时,九指神手却只顾自己安全,马上撤离村边,把这前队二、三十人全丢弃不管了。
  刹那间,随着喊杀声,数十条大汉向着他们一起扑过来,又是棍棒,又是刀斧,猛砍猛杀。刘姓的人措手不及,难以招架,一时被打得鬼哭神嚎,只想夺路逃窜。
  九妹父亲和国权爹早想退出争斗,他们隐身到一旁的高墙边,趁战斗激烈,无人注意,很快攀过了高墙旁的一道矮墙跑了出去。好在天黑,他们已经走离战场很远,一直没有被胡家的人发现。他们舒了一日长气,都庆幸自己脱离了危险。
  没走多远,面前出现了一个虚掩的月洞门。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钻进了胡续的庄园。矮墙这边是长工、使妈居住的侧院,月洞门那边就是刘尔曹自己家人所用的后厅房。刚迈过门,冷不防撞到一个矮小的半大孩子身上。这是刘尔曹的亲生儿子胡琴诗,年刚十四、五岁,正越趔趄趄地走过来。遇到黑暗中忽然闯出两个人,他惊吓得把灯笼掉在地上,自己也摔在一边。
  “快!快来人哪!抓贼呀!”这田主的娇仔好象被勒着脖子的鸡一样,尖叫起来。顷刻之间,许多人已把月洞门堵住。接着,迎面抛出来两根燃着的木柴,把门边照得通亮,他们再也难以藏身了。
  “什么贼?就是姓刘的一伙!这些牛屎脚也想发洋财z叫他们来一个,少一个!打呀!”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人群中喊出来。九妹父亲借亮光一看,是个面圆圆,肚凸凸,身穿长袍马褂的老家伙。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刚脱离狼窝,又进了虎穴,而且已经陷入重围,只好举起手里的锄头和扁担,准备在这个绝境一拼死活。
  “冲,给我打呀!杀绝姓刘的!”虽然那穿长袍马褂的一再叫喊,但佃户耕仔却不再愿意为他卖命了,那些狗腿子又显得胆怯心虚,没人上前。于是他发火了,亲自上阵,举起手里的左轮枪,向他们进行瞄准。
  九妹父亲见势不好,忙将国权爹一把推向月洞门外,自己冲前几步,准备踏熄那根燃着的木柴,掩护国权爹一齐跃出院外。谁知就在这时,枪声响了。借着火光,他看到那仇人露出的狰狞面目,然后猛地觉着肩部一阵巨痛,便趔趄两步摔倒在地。
  “刘芜宇阿爹!刘芜宇阿爹!”
  他听到国权爹在低声呼唤他的名字,他支撑起身体来想叫国权爹赶快离开这里,但话还没出口便听到另有个人发出“嘘”的一声表示警告,又感到一双不大、但却温暖的手扶住他的胳膊,转过身来把他背在背上。
  他被这个人背着摸黑走出了庄园后门,转过了街角,离开了甘江这个危险的境地。黑夜,他分辨不出这个救命恩人,的脸面,危险中又不便于开口询问。但在这人背上,他感到阵阵温暖,一双眼睛里不禁噙着泪水。
  他猜想这人一定是胡家的长工,又猜想这人不一定就是同姓一族,也许是外来的帮工。想着,想着,由于伤口流血的虚弱和一路的颠簸,不觉昏迷了过去;等到他醒过来,已经被国权爹安放在家中床上了。他忙问国权爹,那救他的人叫什么名字。国权爹却只说出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不很健壮;名字他问过,因为分手匆忙,那人不肯回答,所以最终也没搞清楚。为此,九妹父亲埋怨了他好一阵,但最终也只能引以为憾事了。
  为了看医生,母亲和刘芜宇费尽辛苦;最后虽然动手术取出7子弹,可是父亲的身体却从此垮了下来。
  父亲把刚刚成年的刘芜宇叫到跟前,将胡家冤仇的整个经过讲给他听,并把那颗钻进身体的子弹交到他的手里,对他说:
  “我是不行了,身体拖不了好久啦,这个你留在身边,要找到仇人,要报仇,记住!一定要报仇!”
  刘芜宇手指捏着那杀伤父亲的铅弹,默涌着父亲预嘱的遗言,心中暗暗发誓。只要有朝一日查到这个穿长袍马褂姓胡的仇人,哪怕天涯海角,也得叫他葬身血海!而父亲讲到的那个好心的年青人,他同样牢记心中,决心寻找。
  父亲自从那次受伤后便留下了病根。铅弹是有毒的,治疗又拖延了时间,伤口愈合恢复的很慢、很不彻底。经过休息调养,虽说有所好转,但稍一劳累就要犯病,田里活再也做不了多少。去年年底该交的租子没交清,被田主龙家夺了三亩的佃,还声称今年夏天一定要清账,害得父亲春天下地又拼命干了一阵,等到旧病发作起来,就十分严重了。家里哪有钱经常请医买药呢,一直拖到现在,已经病得完全起不来床,连汤水都少进了。
  父亲病重,又遇到交租的日子,一提到这些,每个人心里都象压着块大石板似的,十分沉重。但他们还不知道,就在家里,一幕惨剧正在发生。
  刘九妹家是一间傍水的茅寮,当时河涌边鳞次栉比地搭着许多这样破烂的小屋。矮小、狭窄、阴暗、黝黑。除了进出的大门,只是在临河的一边有一扇小小的窗门。一走进屋就是熏得漆黑的锅灶,在甘蔗秸编成的隔板前有着一座神台。此外,屋里只有一个用断头砖垒起来的烂床炕,一个缺了橱门的小柜,一条折了背的小竹椅和一对箍了不知多少次的木桶。
  临河的一边是个水阁,地板上放张草席,上面堆放一些破衣烂棉胎之类,兄弟姐妹几个就挤着睡在这里。
  现在,刘九妹的阿爸正躺在唯一的床板上哼着,他病得骨瘦如柴,已经气息奄奄。
  但是就在这时,龙府的管家——就是丝厂东家龙鼎的那个亲信龙扬廷,带上一个打手,恶狠狠地前来坐索欠租了。
  “龙老板说了,你们已经早过了期,这一次可一个铜板也不能少!”他瞄了瞄神台上的几个小银币。
  身背婴儿的母亲急得直抹眼泪,忙向前央告:
  “先生,你先收着,等我儿子女儿圆来,她们丝厂今天发工银……”
  大概是看到一时确实榨不出油来,龙扬廷好象大发慈悲地站起身来收了那点钱,临行却又一再叮嘱说:
  “我先去那儿家,回头再来。我是好说话的,但是事到如今……”他抬头看看外边的月色,把灯笼搁在神台上,再一次警告说,“龙老板也算是留尽面子了。今晚要是再不缴齐,哼……”
  龙扬廷转身往外走,母亲后面紧紧跟出了门,再一次哀求宽限时日:“龙管家,我们实在是……”
  “拿不出?你们愿意去乡局也可以。”龙扬廷有意地转过身来看了看屋里的病人,再对母亲厉声说,“不过,是真拿不出吗?家里没有死的,还有活的嘛……”他没有把话说完,摆摆手,招呼随从打手摇摇晃晃地走了。
  管家一走,母亲便浑身无力地靠到门上,她透过窗户,望着远处的河水在不歇地流淌,耳边丈夫微弱的口呻吟在空气里连续不断地回荡……
  五岁的阿妹——除了母亲背上的婴儿,她是全家最小的女儿,很懂事地紧贴着母亲,一声不响。那个男孩——和九妹仅差一岁的弟弟明仔,正在门口织补虾罾,也默不作声。
  母亲这时心里乱极了。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乡局她没有丢过,但保卫团的团丁却不知见过多少,都是些地痞流氓,凶神霸道的家伙,如果落到这些人手里,……她不敢想象会是什么结果。听进过乡局的人讲,那里面有专门关人的牢房,有手铐脚镣、锁链、竹棍、藤条,等等种类繁多的刑具,抓进去不是打就是吊,直到有钱去赎才能出去。她又想到去年邻居林伯家的儿子,就是因为交不起租,被抓去活活打了个半死,最后还是被迫将儿媳妇改嫁出去,得点钱才赎了出来,到家没两天,就一口气喘不上来死了,丢下林伯一个孤老头子,带着小孙子国权,把眼睛也哭瞎了……母亲不敢再往下想,她看看这黑洞洞的屋子和布满乌云的天色,“咚”地一声跪倒在神台前,双手合十喃喃地念祷起来:“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南无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菩萨!”
  她抬头看了看那神台上供的神位,怀着满腔的希望,但那块死木头牌位却毫无灵感,只报以冰冷的沉默。
  母亲没有主张的时候,便向观世音菩萨求救。虽然从来没有一次观音菩萨开过眼,显过灵,但在没有任何依靠和指望的生活中,母亲只能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神灵上。说也奇怪,有时念拜一阵,尽管任何实际困难也没有解决,她心里却觉得平静了许多,面对困难也觉得容易忍受了。只是今天无论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心里不住地翻腾,嘴唇还在习惯地动着:“神仙菩萨睁眼啊……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忽然,一个穿黑衣裳、高颧骨梳发髻的老太婆踮着脚走近前来:“怎么样了?那边来人啦!”她向阿妹瞟了一眼。
  母亲慌忙向她摆手,指指床上的病人,接着又做了个手势,要她退出门外,随即自己也蹑着足步,跟在后面走了出来。
  这一切看在阿妹眼里,化做一团深不可测的恐惧。床上传来轻微的响动,接着,病人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不要……阿基他妈…一不要……把……阿妹……给人家,不要给……”
  阿妹吓得缩做一团,感到大祸就要临头。
  母亲回来了,走近床边,含着眼泪,安慰病重的男人说:“不给的,不给的。”但马上转身一把将阿妹搂在怀里,抚摸她的头发,用那把缺了齿的木梳再一次细细地给她梳理头发。
  “阿妹,你说,我们家住在哪儿?”母亲问。
  “风云乡罗海村。”
  “阿妹,记住阿妈的话,到哪里也不要随便按指模印,不能按指模印。”说到这里,母亲的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扑簌簌地洒落在阿妹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
  屋后传来小艇靠岸的人声。绝望的母亲得了救,急忙跑过去,阿妹在后面紧紧跟随着她。
  船刚剐到,刘芜宇把小艇拴在水阁下面的木桩上,大家走上岸来。阿月回家去了。姐妹三人一踏上乱石砌成的台阶,就看见母亲那凄惶的脸,本来急着要问阿爸病情的九妹,一时把话咽下了。
  阿基把街上抓来的一剂药放在父亲的床前,问:“好点吗?阿爸!”
  没有回答,干瘦虚弱的父亲,只是用满含希冀的眼光看着他和跟着走近床前的二女。
  母亲走了过来,也用希冀的眼光看着他,然后又转向二女。
  九妹拉着阿妹的手,立在屋角看着父亲、母亲、哥哥和姐姐,谁也没有说话。
  “你们……弄来多少钱?”母亲到底颤声发问了。
  静默。二女从口袋里倒出全部工钱——十几个银毫、铜板和小铜钱,阿基也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倒了出来。
  “桑市压价,一担才三毛九;省城没有搭客回来……”阿基一开始声音很低,越讲越忿忿不平起来。突然,他说,“我去找找人!”他扭头急急走了出去。
  看着捧在手里的钱不足三十个银毫,母亲的脸抽搐着,尽力转头躲开挨过来的阿妹。
  那个黑衣黑裤、高颧骨的老太婆的身影又在门口出现了,她那一双狡狯的眼睛,象是两只钩子把母亲牵引了出去。显然,她并没有离开,一直等在门口。
  死一般的沉寂,只听见病人越来越衰弱的呻吟。
  刘二女缩到水阁里去了。
  阿基在屋外和母亲发出了听不清的争吵。刘九妹感到形势不好,家里有什么事就要发生。她很奇怪,怎么能让这个鬼老婆予随便跑进来呢?
  就在这时,高颧骨老太婆大模大,走进里面,一屁股坐下,好象她就是这茅寮的主人;奇怪,她忽然换了一张笑嘻嘻的脸孔,十分亲热地去拉阿妹的手。
  刘九妹愣住了。但是还来不及让她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耳边就爆发了一声嚎哭。
  “我不去,我不去啊!阿妈!”只见阿妹扑倒在母亲脚下,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腿不放。“我不去啊!我不去啊!”
  老太婆却将一包钱和一张已经写好的卖身契塞在母亲手里:“你点点数!”一转身掰开阿妹的手拉了就走,一面说:“我领你到外婆家去玩几天的,到外婆家……”
  母亲失神地站着,好象僵死了一般。在她不动的嘴唇里发出好象不是自己的声音:“这是放生的,放生的……”
  她想将手里的钱拿到神台上,但一个一个银毫却从颤抖的指缝里滑落到地上,滚着,滚着,发出一阵“叮零当啷”刺耳的金属响声…
  那张掉落在地上的卖身契,随着河上吹来的一阵狂风,在空中飞舞……
  刘九妹的目光跟着卖身契转动,忽见神台上有龙扬廷留下的一个“龙府”的大灯笼,一下子明自过来。顿时她脸色刷白,呼吸急促,无限的怨恨打心里泛起。
  就在这时,病在床上的阿爸发出了叫喊:“让我……让我起来……”他用尽垂死前的力量叫着,“我……我下地耕种,我……我还他欠租……阿妹不能……不能给人家啊!不能!”出乎意外,他竟挣扎着撑起了上身,好象一个健康的人。“田主……逼人……逼人,逼到这样。田主……仇人……仇人!”这个勤劳、诚实、安分守已,在田地耗尽了最后一滴血汗的庄稼汉,终于用他最后一口气吐出了内心的悲愤不平和抗议,“不能让它……这样下去……不能……这个鬼世界……不能——”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他噗的一声倒了下去。
  母亲赶忙跑过来抚摸他的鼻息,已经断了气。她止不住泪如雨下,呜咽超来。全家跪在死者的床前。空气好象凝固了。
  屋外传来被强拉走的阿妹越离越远的喊叫:‘‘阿妈,我不去啊,。一一阿妈,我不去啊!我不去啊!”
  “我去!”忽然,刘九妹跳起来就往外跑。
  靠九妹,九妹!”母亲赶过去拉她。
  “不要卖阿妹,阿妈,我去!”推开母亲的手臂,九妹咬着牙,挺着胸膛,捏紧拳头,象一支射出的箭,直冲了出去。
  外面已夜色茫茫。村头的大榕树,在月光下象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向人控诉着它有生以来亲眼见过的农民受田主迫害的惨剧。
  远处的景物化成朦胧的黑影,隐约可以看见拽住阿妹走下河涌的老太婆和另外几个被捉走的女孩。
  “阿妹,阿妹!”九妹急急赶去。
  不想迎面正碰上龙扬廷和孙二虾,他们和刘九妹擦肩而过。刘九妹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继续向前飞奔。
  听见后面有人赶来,阿妹猛力甩开了老太婆的手,撒腿就跑,一面叫着:“四姐,四姐!”不顾一切地向九妹扑去。
  “我在这儿,阿妹!”九妹抢上去,姐妹俩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狰狞的老太婆从后面赶来,一把揪住了阿妹,吓得她瑟瑟发抖,拼命挣扎。
  “我去好了,我去!”九妹横身挡住老太婆,把阿妹掩护在身后。
  老太婆张开镶满金牙的血盆大嘴“哼哼”地冷笑了两声,伸手就是一个巴掌,把九妹一个趔趄打倒在地:
  “谁要你这么大个丫头!”随即乘势拖住阿妹,连踢带打地押往乌篷船。船上又下来一个彪形大汉,相帮着把阿妹拽上船去。
  船开动了。在昏暗的夜色中,黑糊糊的河水不停地向远方奔流。
  就在这时,龙扬廷已经走进刘九妹家,他望了望屋里僵立的刘二女、刘芜宇和那个已经断了气的老农民,熟练地收拾起神台上的一堆散钞零钱,然后不动声色地从地上捡取掉落的小银币,一个又一个……放进印着“宏仁堂一一龙”几个赫然大字的收租钱袋。
  河中的小船越去越远。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点。
  母亲背着婴儿,在岸边啜泣。
  九妹慢慢地爬起身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水天朦陇的远处。却没有一滴眼泪——她的泪水,早已被心头的怒火烧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