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工人们就来做丝,一直做到中午。三口两口扒完了饭,接着又做,一直做到天黑。手不停地动着,眼不停地盯着。腰痰了还得做,手疼了还得做,腿麻了还得做,眼皮打架了还得做……如果稍一停顿,天桥上就会响起铃铛,吊下扣罚的纸条,催命似的叫起你的名号。不论是头痛伤风,腰痰腿痛;不管你有什么病,只要你来做工,就休想有一时一刻甚至几分钟的休息。人不是机器啊!就是机器,不也要停下来,抹油保养吗?当女工们实在疲累得不能支持的时候,唯一可以靠一靠,站一站,蹲一蹲的地方,就是这个小木屋了,哪怕是两三分钟的短暂时间也是好的啊!在这极短的时间,也许她们会聊几句天,抽一口烟,诉说一些心里都结的悲愤,这难道不应该吗?还有那带病前来的妇女,拼着命来千的,做得头晕眼花,不能再做了,为了逃过巡巷的眼睛,不让赶出厂去,临时进来憩一会,不过是想挨过一点时间,喘口气罢了。
  至于那些怀孕的女工,拖着沉重的大肚子,不得不背着巡巷,偷偷地来到这里,束紧粗腰上的神红,以免被看出来会解雇。还有那带着婴儿来做丝的女工,好不容易抽个空,把藏在车架底下箩筐里的小孩偷着抱到这唯一可以喂奶的地方,难道她们不爱她们的儿女,不想找个可以安安静静的地方坐下来奶自己心爱的孩子吗?她们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啊!
  当恶鬼在丝场宣布进厕所要领牌的时候,女工们当场都目瞪口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等到下班笛晌,丝场就象开了锅的粥,女工们沸沸腾腾地喧嚷开了。再没有比这件事更关联着她们切身的利害了。有婴儿的七嫂和欢婶更是急得落泪。下午小孩饿得直哭,还不敢让巡巷听见,因为知道了要“出位”的。女工们又气又恨,都说:出这主意的人太狠毒了。小师仔也都叽哩哇啦叫嚷着,本来她们有时是把那个小木屋当作避难所的,现在连这一点旮旯地方也没有了。阿月跑了几次,都见那竹牌不在,气得直噘嘴。她回头看刘九妹,却见她坐在木凳上一声不响。
  “九妹,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你坐在这里动也不动。怎么的啦?恶鬼的藤条把你制服啦!”
  “做梦!”刘九妹狠狠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仍然一动不动。她正在入神地想一个问题:到底怎么才能不受坏人欺负?两天前她已经找到答案:学好手艺就行。所以她信七姐,学七姐。可是今天,出现了这个情况,却又把它完全打破了,证明那只不过是梦想。
  她还想到下午好手艺的叶崧受气的情形:七夕那天,叶崧做的小鞋小袜,是乞巧供品里最精彩的几件了,她的丝也作得几乎和庄姐不相上下;可她今天却被恶鬼狠狠整了一顿。
  叶崧过七夕着了凉,这两天肚子不好,常去厕所。因为恶鬼调戏庄姐挨摔时叶崧在一旁笑的最响,他便趁此报复。叶崧要上厕所,恶鬼故意把竹牌拿走。他一连给了几个人,却不许她们传给叶崧,反而说:“叶崧丝作得好,让她多作些,可以有赏的!”
  叶崧肚子疼得满面发白,双脚直抖索,急得没法,最后竟哭了起来。几个女工看不过,都帮她说情,恶鬼却嘿嘿笑着不言语,直到下班拉笛之前,才把牌子给了叶崧。
  “恶鬼这样欺负人,一定得想个办法对付他……”九妹恨得直咬牙,她抬起头来问阿月:“你们吵了半天,吵出个什么名堂没有?”
  “有倒好啦!”阿月见九妹好象话中有话,便接着问她,“你想出什么办法来了?”
  九妹摇了摇头,看了看四胡,这才低声对阿月耳语说:“晚上你到我家来!”
  这天晚上,阿月象往常那样,来到九妹家,两个人叽叽咕咕合计了大半宵。
  “弄两根竹筹,不难,不过那样子你记得吗?”阿月听了九妹的主意马上同意,只是提出一个问题。
  “喏。”九妹随即从怀里掏出了一条和挂在船头的竹筹一模一样的竹牌。
  “啊!你真一”阿月又惊又喜,两只圆眼睛钦佩地瞪蓿她的伙伴。
  九妹拿出两根长长的竹条,用刀很快又削好一个。又把削好的竹筹和原有的比了一下。
  “一模一样。”两个人高兴得都笑了。
  这时,母亲走过来问她们为什么这么高兴,她们谁都不讲,再三追问,九妹才调皮地说:“我们在做个风筝,明天得闲,要拿去放哩!”
  母亲看见她俩挤眉弄眼的样子,知道不是真话,但见她们的神态很认真,肯定不是做坏事,也就不再追问了。
  倒是刘二女有点担心,她是知道底细的。不过她决定谁问也不讲。
  这一天阿月回去得特别晚,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便又来了。两个人兴高采烈地直奔工厂,这时才拉第一遍汽笛。
  庄姐上工一向很早,九妹便找了庄姐,告诉她今天帮阿月打算干的事。因为九妹对这个沉默寡言、端庄严正的师傅最信得过。
  “恶鬼要是知道了呢?”庄姐有点担忧。
  “你怕吗?”九妹马上率直地对她说,“只要大家齐心,他怎么能知道?你怕他?师傅!”
  九妹的说话使得从来满脸和蔼的庄姐激动得脸上都有点发自了。
  “怕他?全县就它一家‘锦绣华?”
  九妹笑了,从这句话里看出庄姐坚定的决心。予是立即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竹牌交给她。
  庄姐看了那一模一样的竹牌,也笑了。
  “我们早就商量过,就是要不怕!如果恶鬼闹起来,就……”九妹又和她低声说了几句。
  庄姐一面昕,一面心里暗喜,这几个小师仔居然比大人还有心计,能够想出计策来对付恶鬼。因此马上一日应承下来,还悄悄地告诉了几个跟她要好的大师傅。又关照九妹她们要小心,不要让那两个跟恶鬼有来往的女工知道。其实,刘九妹、阿月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这是拿竹筹进厕所的第二天,根据第一天实行的情形恶鬼认为这班“鬼纽女”顶多不过七嘴八舌地乱吵一场,成不了什么气候。昨天龙老板向刘凤山问起,他还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因此,他逡巡了一遍,便和其他两个巡巷上天桥闲扯去了。
  今天,前来丝场上工的女工,无不为昨天的事感到恼火,可又担心。尤其是七嫂和欢婶,一想到要奶孩子就忧心忡忡,总不能叫旁人老是让自己呀!但是今天却很奇。隆,船头那个牌总是挂着,已经有两三个人进木屋了,怎么还有竹牌呢?不管它,拿来用罢。欢婶取下竹牌,偷偷地抱了婴儿走进木屋,不料碰上七嫂、黄盼和马瑞,她们早已经在里面了。
  “咦,你们怎么进来的?”
  “领了竹牌嘛!”
  她们的手里都有一个竹牌,和欢婶拿的一模一样。
  还有叶崧仍然肚子痛,实在等不及,阿月便将手里刚拿到的竹牌马上让给了她。看到厕所这么多人,个个都有竹牌,叶崧心里也很纳闷。
  “你们哪里拿来的竹牌?”她问。
  “还不是船头取来的。”黄盼说。
  “我本来以为没有了,师仔说,船头还有,就给我拿来啦!”七嫂说。
  “莫非老板大发慈悲?”
  大家都不相信。正在猜疑的时候,老远就听见恶鬼那条哑喉咙吼叫着走了过来。
  “这是怎么的了?一连去了好几个人!”他大叫大嚷,“都到哪里去了?不拿竹牌就跑了?”
  恶鬼气势汹汹地直奔小木屋。一面用公鸭似的嗓子大叫:“你们都出来,都出来!都给我爬出来!”
  “我们都是拿了竹牌的。”里面的女工同声回答。
  “你们有什么牌子?有个鬼。”
  “不信你看嘛!”七嫂走出来把大家的竹牌都拿给他看。”
  恶鬼急了:“丢,这帮臭烂鬼!”他不顾一切地要闯进去。嘴里骂着下流透顶的脏话,“我把你们这帮……”
  他原以为女工们会跑出来认错,甚至哀求讨饶,谁知完全相反,女工们大声叫起来。
  “你想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想跑进女厕所!我们都是有竹牌的。”叶崧冲了出来,挡住了恶鬼。接着又走过来一个女工,挺身阻挡住他。
  在这同时,有人在丝场大叫:“恶鬼调戏女工啦!他调戏女工啦!”
  只见刘九妹和一群小师仔跳得老高,飞马似地奔了过来,一边嘴里嚷着:“大家快去啊!快去女厕所啊!”
  这么一叫嚷,丝场全停了车,女工们都涌了出来,不少女工气得把丝都割断了。
  没有一个人不恨这个恶鬼,大家把他团团围住,有的拉他的衣领;有的拽他的袖子;有的指着他的鼻刘;还有的女工手里捡了块碎砖要敲他。那些小师仔们趁机钻在人群里踢他的腿。
  “光天化日,这样下流!”“你这个混账东西,禽兽!”“面家铲!”
  刘九妹和阿月几个师仔挤到最前面,和师傅们一起骂他,直指他鼻子。
  恶鬼本来还想狡赖,眼看群情激愤,心慌起来,他是个流氓,深知“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不仅如此,他最怕的是事情闹大了,被老板知道,饭碗会打破。于是立即把那副穷凶极恶的脸相收敛起来,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你们可不要弄错了,我可没有一一”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女工们打断。
  “你动手动脚,借端扣罚,你做的坏事还少了?”
  “你们又兴出什么新章程,连上厕所也要拿牌子。现在,拿了牌子,你们还是不让进!”
  “你们还让不让人活啦?”
  大家纷纷提出质问。
  “不,不,这不是我,这是龙老板,不,这是刘凤山对龙老板提的,等我报告去。”恶鬼见人多势众,赶快使个脱身之计,一滔烟跑到账房去了。
  龙老板一听汇报,拍桌大怒:“出位,把她们统统出位!”他甚至责备到刘风山身上,“我早说了,不要搞什么竹牌,只要把她们名字记下,关饷时扣罚就行。”
  刘凤山见事情不妙,连忙想办法解脱:“鼎伯,让我去看看,我去看看!”他转身问庞谔,“到底是些什么人?”
  “一大堆,看不清。”
  “总有几个领头的啊!是谁?”
  “她们挤满了木屋,一下子涌了出来,看不清楚!象商量好了的。”
  “什么,她们在一块合计?”
  “你去看看嘛。”
  “好,去看看!”龙老板也赞成这个主张,“可不能让她们结成帮!”
  既然老板有了命令,他们立即开始行动。
  但刘凤山却是个精细人,他找了一个女工来问,女工网答说不知道。没有办法!
  恶鬼从窗外探头看见车台上有几个空位,便说:“一定都去厕所了,走!”他马上把刘凤山引向丝巷外面的窄巷。
  这时,刘九妹和阿月她们几个小师仔不断在丝场门口张望,心想:这个恶鬼是绝不甘休的。果然,她们看见恶鬼和刘风山一边低声谈话,一边走来。但奇怪的是,他们走的不是到丝场的这条道。
  “阿月,我们去看看。”九妹对阿月说,两人便轻轻地绕到刘凤山和恶鬼后面。
  只听见恶鬼得意地说:“……这么一来,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到底是谁,一个跑不了。这洞是我早就挖好的……”
  刘九妹一听这话,马上和阿月使了一个眼色,要她注意盯着,又和她耳语了几句,立即返身走回车间。
  刘九妹心里很是高兴,她想出一个办法来治这两个坏蛋了。一回到丝场,她立即悄悄地告诉了几个小师仔,小师仔们都磨拳擦掌地表示同意,大家一起跑进那小木屋里。
  这一边,恶鬼和刘凤山正在丝场外面蹑手蹑足地往前走,忽然发现阿月在后面不远处一闪而过。
  “阿月,你在这里做什么?”恶鬼掉头大声喝道。
  “我吗?找东西。”
  “我问你。”恶鬼忽然变得神秘地对她低声问,“厕所里很多人吗?”
  “晤,很多很多!”阿月故意大声回答,她想起九妹和她讲过的话。
  “尽是些谁?”
  “那——那就不清楚了。你们去看嘛一一她们正在那里商量什么哩!快去就看见啦!”说完这话,阿月扭头就走。
  “怎么样?我说的没有错吧!”恶鬼得意洋洋,“这帮鬼纽在厕所里什么都谈!”他做了一个手势,指引刘风山跟着自己,“这边走!”
  穿过小道,再转一个弯,便走到厕所小木屋后面的瓦砾堆。恶鬼和刘风山高一脚低一脚地贴近那木屋后的板壁。
  在木屋里,九妹和一个小师仔正在聚精会神地倾听外面的动静。
  木屋板壁上果然有个窟窿,原来并不大,但刚才却被刘九妹挖大了许多。
  恶鬼本来嫌这个洞小,不想现在变大了,很是高兴。
  就在这时,阿月已经爬上了一个早就摞好的烂木头堆。在这里,不但可以看到恶鬼和刘凤山他们偷偷窥看的情景,一边还能看到丝场的情况。
  刘九妹和两个师仔拿着盛满屎尿的粪勺,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几个女工挤在一边,正在低声说话。
  这时,木屋外面,恶鬼正伸长脖子,就着小洞向里窥看,一面向后面的刘凤山招手。
  “你看看,你——”
  话音未落,只听见预先约好的阿月一声高叫:“有人偷看啊!有人……”
  屋内早已作好准备的刘九妹,立即操起粪勺,猛地向恶鬼偷窥的窟窿眼泼出。
  “哎呀!”恶鬼猝不及防,吃了大亏。他连忙退缩,刚好刘凤山急着凑过去要看,里面另外两个小师仔又紧接着泼出了第二勺,第三勺……两人躲避不及,被粪水泼了个满头满脸。
  “快走!快走!”他们急急地狼狈窜逃。
  几个小师仔却追在后面大声喊叫:“抓贼啊,抓贼啊!”
  声音惊动了全丝场的女工,都跑了出来探阀,一见恶鬼、刘凤山两人这副狼狈相,又是生气,又是好笑。
  “死不要脸,真是不要脸的东西!”女工们连追带赶地跟在后面指手划脚地叫骂着。
  两条“吃粪狗”谁也不敢吭声,只顾捂着头往前奔逃,深怕挨打。小师仔们又在后面跺脚呼喊起哄,更使他们飞快逃跑,不敢停步。
  整个下午,工人们都在大闹大叫,谁也没有开车作丝。其它几个巡巷也没有谁敢来管一管,他们都怕惹屎上身。这样,女工们就得以尽情咒骂老板和巡巷,心情舒畅极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本来刘风山很想追查一下,惩罚几个为首的人,可是现在全厂已经闹得纷纷扬扬,龙老板对他办事,也觉得有些不妥。事情如果闹大了更不好办,便再也不提。一场风波,就此不了了之。当然,刘凤山并没有死心,他一直在记着,要找出这次事件的主使人。经过这次事件,丝场里安静了一些时候。师仔们挨骂挨打也少了些,可以抽点时间学着做丝了。只是时间不长,巡巷恶鬼叉恢复了以前那副凶神恶煞模样,还变本加厉地扣罚得更多,常常无端寻找女工们的差错。但有了这一次竹牌事件的胜利,大家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不理他!事情总要讲个理。”七嫂说。“唉,他硬说你做错了,又有什么办法?今天放过你,明天还是会来找你的差错的。”刘二女总是那么悲观。“我们就是天生的受气包?”叶崧马上表示反对。又有几个女工支持叶崧。但最后庄姐却慢条斯理地对大家说:“我们还是认认真真地做丝吧!”“可他硬要挑剔你又怎么办呢?师傅。”九妹一向敬服庄姐,但这次总觉得她做得不大对头,便问。“可以评理嘛!”“评理?”叶崧、欢婶、几个小师仔都齐声叫了起来,反对庄姐的说法。“总得有个公道嘛!”庄姐仍然是不动一点火气,“大不了,不干,到别间厂去。”说这句话时,庄姐有点激动了。大家再没有什么说的了。九妹也在捉摸庄姐曾经一再讲过的这句话。而且心里引起了更大的反响。她回家讲给阿妈听的时候,阿妈难得地笑了,笑得直拍九妹的肩背。可是九妹自己却没有一丝笑容。九妹苦恼的是:既然作出好丝来也抵挡不住巡巷的欺压,那么到底还要不要好好地学做丝呢?如果不好好学,没有手艺,又算得上什么正经工人呢?还有,凡事都不能讲理讲公道,但哪里才有公道,才有理好讲呢?穷人真没有可以凭手艺吃饭的地方吗?…
  不过,有一点她倒是明白了的:光学七姐手巧不行,要不被欺负,就一定要另想办法,要另想办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