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终于独自呆着了。他没有丝毫愿望再接见任何顾客。他恍恍惚惚地想道:外面等着的那些人以为他还在和厂主交谈呢,这真使人愉快;这样的话,任何人——甚至包括侍者在内——都不会来打扰他了。他走到窗前,坐在窗台上,伸出一只手扶着窗框,俯视着下面的广场。雪还在下着,天还没有放晴。
他就这样坐了好久,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使自己心烦意乱,只是时时转过头去,不安地朝前厅方向看一眼。他似乎听到那边发出了一个声响,其实是幻觉,谁也没有进来;他又恢复了平静。他走到洗脸池边,用冷水擦把脸,清醒一下头脑,又回到窗前,坐在窗台上。他现在感到,决定为自己辩护这件事,比以前想像的要严肃得多。此案由于一直由律师负责,K实际上还没有真正操心过。他总是用某种超然的态度观察此案,没有直接与此案接触;他可以监视案子的进展,也可以完全游离于案子之外,这都随他高兴。现在则是另一码事了,他打算自己进行辩护;这样,他就完全受控于法院,至少目前如此。这种做法可能导致彻底宣判无罪的判决;但同时也可能,至少暂时可能使他卷入一个更严重的危险之中。假如他以前对此还有疑问的话,今天他看见副经理和厂主时的思想状态便足以使他信服了。他只是由于决定自己行使辩护权,便头脑发昏到这种地步!那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等待着他的是些什么样的日子呢?他能从重重困难中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吗?要进行彻底的辩护——任何其它形式的辩护都是白费时间——要进行彻底的辩护,不就意味着他得抛弃其它所有活动吗?他有能力坚持到底吗?他在银行里怎么能过问自己的案子呢?这不只是拟一份抗辩书而已——写份抗辩书只要请几个星期假就可以了,尽管目前要求离开是十分冒险的——;这还牵涉到审判的全过程;而审判到底会延续多久,现在不可能预言。这是一个突然出现的、使K的事业受阻的障碍!
目前难道是他为银行尽力的时候吗?他俯视着自己的办公桌。现在是接见顾客、与他们洽谈业务的时候吗?他的案子正在进展中,法官们正在阁楼上斟酌起诉书,在这种时候,他应该把全部注意力投入银行业务吗?这看样子是法院授意加在他身上的一种刑罚,一种来自案件并与案件有关的刑罚。当人们评价他在银行里的工作时,会不会考虑到他地位特殊而原谅他呢?不会的,永远也不会的,谁也不会这样做。银行里并不是完全不知道他的案子,虽然到底谁知情,知情程度如何,还不十分明白。不过,这个消息显然还没有传到副经理耳中,否则K准会觉察到,因为副经理会不顾同事关系和为人的准则,尽量用这件事大做文章。还有经理,他会怎么样?他当然对K很友好,一旦知道案子的事,还可能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减轻K的工作负担;但是他的好意会受挫,因为K的日益衰落的声望已经无法与副经理的影响抗衡。副经理对经理的控制已经越来越紧,正利用经理有病这一点来为自己谋好处。既然这样,K还能指望什么呢?他转着这些念头,也许只会削弱自己的抵抗能力;然而,不抱幻想,尽可能对形势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还是应该的。
他打开窗,没有任何特别的动机,只是不想回到办公桌前去。窗很不容易打开,他不得不用双手使劲推着窗档。一股雾气和烟尘随即通过窗口涌进来,室内充满一种淡淡的煤烟味。几片雪花也飘了进来。“一个可怕的冬天。”K身后传来厂主的声音;他和副经理谈完话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了。K点点头,焦虑不安地看了一眼厂主的公文包:厂主准会从包里拿出所有的文件,向K介绍谈判的经过。但是厂主注视着K的双眼,只是拍了拍公文包,并没有打开。他对K说:“你希望知道结果吗?最后达成的解决方法很合我的意。你们这个副经理挺讨人喜欢,不过跟他打交道也很危险。”他笑出声来,握住K的手,想让K也笑起来。然而,K现在正疑心厂主不愿意让他看文件,因此觉得没什么可笑的。“K先生,”厂主说,“你今天不舒服吧,你看起来精神不好。”“是的,”K说,他用手按住眉头,“头痛,家里有点事。”“噢,是这么回事,”厂主说,他是个急性子,从来也不会安安静静地听人讲完,“我们都有自己的烦恼事。”K不由自主地朝门口走了一步,好像是送厂主出去,可是厂主却说,“K先生,还有另外一件小事,我想跟你谈一谈。我怕现在用这事来打扰你不合适,好像不是时候;可是我前两次上这儿来时,把这事给忘了。如果我再不提,这事就要彻底失去它的意义了。这会很可惜的,因为我提供的消息也许对你会有真正的价值。”K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厂主就已走到他面前,伸出一个指头,敲敲他的胸口,低声对他说:“你牵涉到一件案子里去了,是吗?”K朝后退了一步,大声说道:“准是副经理告诉你的。”“根本不是,”厂主说,“副经理怎么会知道呢?”“那你是怎么知道的?”K镇静下来问道。“我经常搜集有关法院的消息,”厂主说,“我要对你讲的事也是这么知道的。”“看来和法院有联系的人真是不少啊!”K低下头说,他把厂主带回办公桌跟前。他们像先前那样坐好,厂主开口说:“遗憾的是,我不能向你提供很多情况。在这种事情里,应该尽量多想办法。我有强烈的愿望要帮助你,尽管我的能力很有限。到今天为止,我们在业务上一直是好朋友,对不对?既然这样,我就该帮助你。”K想为上午的做法表示歉意,可是厂主不想听K道歉,他把皮包紧紧夹在腋下,表明他急着要走。他接着说:“我是从一个叫蒂托雷里的人那儿听说你的案子的。他是画家,蒂托雷里是他的笔名,我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他常常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几年来已经成了习惯。他给我带几幅小画,我给他一些钱,类似于施舍——他简直像个要饭的。那些画例并不差,画的是荒野、丛林等等。这种交易进行得甚为顺利,我们已经习惯了。可是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他来得太频繁了,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我们开始交谈起来。我感到好奇的是,他怎么能完全靠卖画谋生,我吃惊地发现,他其实是靠给人家画肖像来维持生活的。他说,他在给法院里的法官们画像。
我问他,为哪个法院。他便给我讲了关于这个法院的事。根据你的经验,你很容易想像得出,我听了他讲的话后感到多么吃惊。从那以后,他每次来的时候,都给我带来一些法院里的最新消息。久而久之,我对法院内部的事情有了相当深刻的认识。当然,蒂托雷里说话太随便,我常常得让他闭上嘴;这并不只是因为他爱说谎,主要是因为像我这样一个实业家,本身就有很多头痛的事,不想再为其他人多费脑子了。这些只不过附带说说而已。也许,我心想,蒂托雷里可能会对你有用的,他认识很多法官,虽然他本人没有多大影响,但他至少可以告诉你怎样跟有影响的人物挂上钩。另外,即使你无法把他当作一个预言家,但我觉得,他提供的消息一巴到了你手里,将会十分重要。因为你和律师一样精明。我常常说:襄理差不多就是位律师。噢,我用不着为你的案子操心多虑。好吧,你愿意去看看蒂托雷里吗?有我的介绍,他肯定会尽力为你效劳的;我确实认为你应该去一趟。当然不必今天就去,以后找个时间去,任何时间去都行。请允许我补充一句:别因为我建议你去,你就觉得非去不可,千万别这样。如果你认为不用去找蒂托雷里照样能行,那当然最好别让他跟这件案子有丝毫瓜葛。你自己大概已拟定了一个详细计划,蒂托雷里一介人,很可能会打乱这个计划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还不如不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