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画正好和那幅配对,”画家说。这幅画和那幅画倒真可以配对,两者没有丝毫区别:这幅画上也是两棵树、一片草地和一轮西斜的红日。不过K并不计较这点。“是两幅极美的风景画,”他说,“我都买下,我要把它们挂在我的办公室里。”“看来你喜欢风景画,”画家一面说,一面又挑出一幅画来,“碰巧的是,我还有一幅这样的习作,”这并不像是什么习作,而是又一幅荒原风景画。画家显然正在尽量利用这个机会,推销过去画的画。“这幅我也买下,”K说,“三幅一共多少钱?”“下次再说吧,”画家说,“你今天急着要走,反正咱们会保持联系的。老实说,你喜欢这些画,使我很高兴;我以后要把床底下的所有画都附送给你。全是荒野风景画,当初我画了几十幅。有些人不喜欢这类题材,说是格调太低沉,可是我相信总能找到一些像你这样的人,喜欢格调低沉的画。”然而,K再也没有心思听这位兜售自己作品的画家发表他的艺术见解了。“请把这三幅画包好,”他打断蒂托雷里的絮叨,大声说,“我的仆人明天会来取的。”“不必要,”画家说,“我可以找个搬运工,现在就跟你走,把画给你送去。”他终于走到床后面,把门打开。“别怕踩在床上,”他说,“从这扇门出去的人都从床上踩过去。”画家即使不这么说,K也会这么做的,他的一只脚已经踩在羽毛褥垫的正中间;可是,他透过开着的门朝外一望,又把那只脚收了回来。
“怎么回事?”他问画家。“什么东西使你这么奇怪?”画家反问道,他也觉得奇怪了,“这些是法院办公室。你原先不知道这儿有法院的办公室吗?几乎每栋房子的阁楼上都有法院的办公室,这栋房子为什么应该是例外呢?我的画室实际上也是属于法院办公室的,不过法院把它交给我使用了。”使K大吃一惊的倒并不是发现了法院办公室;而是发现自己居然对有关法院的事情如此一无所知。他承认,对于一个被告来说,一条根本原则是事事提防,永远不处于措手不及的地位;如果法官在左面出现,被告的眼睛决不能漫不经心地看着右面——而他却一次又一次地违反了这条原则。
他的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过道,画室里的空气和这里的空气一比,就算很新鲜了。过道两边摆着长凳,和审理K的案子的那些办公室之间的过道一模一样。这么看来,办公室的内部布置有特定的规则。当时没有多少当事人来来往往。一个男人在长凳上半坐半靠着,双手捂着脸,好像睡着了;另外一个男人站在过道尽头一个光线阴暗的地方。K这时从床上走过去,画家拿着画,跟在他后面。他们很快便找到了一个门房——这些人虽然穿着普通衣服,但衣服上除了一般的钮扣外,还有一颗金扣子,K现在已经能把他们辨认出来了——,画家让他拿着画送K回家。K掏出手绢,捂着嘴;他不像走路,而是在跑步。他们快要走到过道尽头时,姑娘们拥了上来;K终于未能避免和她们相遇。姑娘们显然看见画室的第二扇门开了,她们赶快绕着圈子赶到这儿来了。“我不能再送你了,”画家笑着大声说道,他已经被女孩子们团团围住了,“下次再见吧,抓紧时间好好考虑一下!”K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来到马路上后,叫过头一辆驰来的出租马车。他得甩掉门房,因为门房的金扣子使他心烦,虽然它看来并没有引起任何别人的注意。忠心耿耿的门房上了车,坐在车夫旁边,但是K吩咐他下了车。K到达银行时,早已过了中午。他本想把画扔在车内,但又怕哪一天画家会问起这些画所表达的意境;所以他只好把画带进办公室,锁在写字台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里,至少最近几天不能让副经理看见这几幅画。
八、谷物商勃洛克——解聘律师
K终于决定不让律师过问自己的案子了。采取这个步骤是否明智?他一直对此存着疑问。但是,非此不可的信念最后占了上风。他作了很大努力才下定了这个决心。在他决定去见律师的那天,他的工作效率很低;为了完成任务,他不得不在办公室里呆到很晚才走。当他到律师家门口时,已经十点多了。他在按铃之前,又考虑了一遍;也许用打电话或写信的方式解聘律师更好,当面谈这事不免很难堪。但他不想放弃当面谈的好处;用别的方式解聘律师,律师会默认现状,或者会冠冕堂皇地写一两句话认可。除非K到莱妮那儿去了解情况,否则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律师对解聘有什么反映,按照律师的看法这个举动会造成什么后果。律师的意见是应该重视的。他和律师面谈,可以出其不意地提出解聘要求;不管律师多么警觉谨慎,K也会轻而易举地从他的举上中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一切;K甚至有可能发现,让律师过问案子更为明智,因而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他在律师门上按的第一次铃和往常一样,没有产生任何结果。“莱妮的动作应该迅速一点,”K想道。不过,谢天谢地的是,这次不像往常那样,没有第二者来多管闲事,比如说,那个穿睡衣的男人或者任何其他爱管闲事的家伙都没有出现。K又按了一下门铃,同时看着旁边的那扇门,但是这一回两扇门都紧闭着。最后,律师门上的警官后面露出了一双眼睛,但不是莱妮的眼睛。一个人拔掉了门插关儿,但仍旧挡着门,算是一种防范措施。过了一会儿,那人朝屋里喊了一声“是他”后,才来开门。K靠在门上,他能听见那人急匆匆地转动钥匙所发出的声音。门终于开了,K几乎是冲进了前厅。他看见莱妮穿着睡衣,沿着过道一溜烟跑开了;那人刚才朝屋里喊了一声,准是给她打招呼。他注视了一会儿她的背影,然后转过身去看看是谁开的门。这是一个瘦骨嶙峋、个子矮小、蓄着长胡子的男人,他的一只手拿着蜡烛。“你在这里干事吗?”K问。“不是”那人说,“我不是他们家的,我只是律师的一个委托人,有事找他来了。”“你穿着衬衫就来了?”K指着那人的不合适的衣着问道。“噢,请原谅,”那人说,他借着烛光打量着自己,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衣冠不整。“莱妮是你的情妇吗?”K冷冷地问道。他微微叉开腿,手里拿着帽子,在背后攥紧了拳头。他只是因为自己穿了一件厚呢子大衣,便觉得比那个瘦小的家伙优越。“啊,上帝,”那人说,他伸出一只手,遮在面前,表示惊讶和否认,“不是,不是,你在想些什么呀!”“你看样子是个老实人,”K笑着说,“但是,这无所谓,走吧!”K挥动着帽子,推着那人,要他先走。
“你叫什么名字?”他们向前走的时候,K问道。“勃洛克,谷物商,”小个子转过身来自我介绍说,然而K不能允许那人站着不动。“是你的真名吗?”K接着问。“当然啰,”这是回答,“你为什么怀疑它不是真名呢?”“我想,你可能有某种原因需要隐姓埋名,”K说。他现在觉得轻松了,恰似一个人到了外国,和一个不如自己的人讲话,自己的事可以守口如瓶,有关那个人的事,他却可以泰然自若地参加讨论,既有可能赢得别人的尊重,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撒手不管。他们走到律师书房门口时,K停下来,打开门,叫住正沿着过道不紧不慢地走去的谷物商:“别忙着往前走,照一照这儿。”K想,莱妮也许躲在书房里,他让谷物商端着烛台,把每个屋角都照了一遍:书房中没有人。K走到法官的肖像前,从身后拉着谷物商的背带,把他拽回来。“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指着墙上那幅画问道。谷物商举起蜡烛,眨巴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对K说:“是一位法官。”“一位高级法官吗?”K问。他站在那人旁边,观察着这幅画会给那人留下什么印象。谷物商恭恭敬敬地向上看了一眼。“是一位高级法官,”他说。“你的眼力不大好,”K说,“他是一个级别最低的预审法官。”“现在我想起来了,”那人放下蜡烛说,“以前他们曾经跟我这么讲过。”“这是理所当然的,”K大声说道,“我怎么会忘记呢,你以前当然听人说起过。”“可是,我为什么一定会听人说起过呢?”那人一面说,一面朝门口走去,因为K在后面推着他。当他们走到过道里的时候,K说:“我想,你知道莱妮藏在什么地方吧?”“藏在什么地方?”他说,“不,她可能在厨房里给律师做汤呢。”“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呢?”K问。“我正要把你带到她那儿去,可是你却把我叫住了,”那人回答道,这些互相矛盾的询问似乎把他搞糊涂了。“你以为自己很机灵吧,”K说,“带我到厨房里去!”K从来没有到过厨房,这间厨房大得惊人,设备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