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饭的炉子比一般炉子大三倍;其它东西看不大清楚,因为只有一盏小灯,挂在门旁。莱妮和平常一样,穿着白围裙,站在炉子旁边,正往搁在煤油炉上的汤锅里打鸡蛋。“晚上好,约瑟夫,”她转过脸,看了K一眼,说道。“晚上好,”K说,他把谷物商支使到较远的一张椅子跟前,谷物商顺从地坐下。K然后走到莱妮身后,贴近她,靠着她的肩头问道:“这人是谁?”莱妮一只手搅着汤,另一只手挽着K,让他走上前来。“他是个可怜虫,”她说,“一个可怜的谷物商,名叫勃洛克。你瞧他这副模样。”他们两人都回过头去看谷物商。那人正坐在K指定的那把椅子上,已经把蜡烛吹灭了,因为没有必要再让它点着了;他正用手指掐灭烛蕊。“你只穿着睡衣,”K说,他使劲把莱妮的头转过去,重新对着炉子。她没回答。“他是你的情人吗?”K问。她伸手去取汤锅,但是K抓住她的两只手说:“回答我!”她说:“到书房里去,我全讲给你听。”“不,”K说,“我要你在这儿告诉我。”她悄悄挽着K的胳膊,打算吻他,但K把她推开,对她说:“我不需要你现在吻我。”“约瑟夫,”莱妮说,她用哀求和坦率的目光凝视着他,“你肯定不妒忌勃洛克先生吧?”接着她转身对谷物商说:“卢迪,你来帮帮忙,你瞧,我被怀疑了;把蜡烛放下。”人们可能会以为谷物商一直心不在焉,但是他却马上明白了莱妮讲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能想像,你有什么可妒忌的,”他单刀直入地说。“我其实也不能想像我会吃醋,”K笑了笑,看着他回答道。莱妮听后哈哈大笑,乘着K暂时心绪不错,勾住他的手臂低声说:“现在让他一个人呆着吧,你会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我对他稍微客气了一些,因为他是律师最好的委托人之一,这是惟一的原因。
你自己怎么样?今天晚上你想见见律师吗?他今天身体很不好;不过没关系,如果你想见他,我就告诉他你在这儿。但是你一定要在我这儿过夜。你自从上次来这儿后,好久没露面了,连律师也问起了你。对你的案子不能漠不关心嘛!我也听说了一些情况,我会告诉你一些消息的。不过,你先把大衣脱掉吧。”她帮他脱下大衣,接过他的帽子,跑到门厅里去挂好,然后又跑回来看一眼锅里的汤。“我先去通报一声,说是你来了,还是先给他端汤去?”“先通报一声吧,”K说。他觉得很恼火,因为本来想把整个案子、尤其是解聘律师的问题,和莱妮彻底谈谈;可是谷物商在这儿,把事情全搞糟了。话又说回来,他认为这件事十分重要,不能听任一个小小的谷物商进行干扰;于是他把已经走进过道的莱妮叫了回来。“不,让他先喝汤吧,”他说,“这样,他跟我讲起话来会更有力气,他需要这样。”“这么说来,你也是律师的委托人啰,”谷物商坐在屋角,心平气和地说;他似乎想证实一件事。他的话引起了不良后果。“关你什么事?”K说;莱妮插嘴说:“你别嚷嚷。”莱妮又对K说:“好吧,我先把汤给他送去。”她把汤盛在碗里。“不过他很可能马上便会呼呼入睡,他每次吃完东西后都要睡一觉。”“我将要对他讲的话会使他一夜睡不着觉,”K说,他想使别人明白,他和律师的会晤将是十分重要的;他盼着莱妮会来盘问他,到那时他再请她出主意。但是莱妮只是严格地按着他的吩咐去做。她端着汤,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故意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轻声对他说:“他一喝完汤,我就向他通报你来了,这样你就可以尽快回到我身边来。”“去吧,”K说,“你快去吧。”“火气别这么大,”她说,然后便端着汤碗,在门口转过身走了。
K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现在他已下定决心,一定把律师解聘掉,但他肯定没有机会先和莱妮商量一下。虽然这些事情远远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但她准会劝他改变主意;这一次她的意见很可能会占上风,她很可能会让他放弃原来的打算,使他继续成为疑虑和恐惧的牺牲品,直到他的决定最终能付诸实践为止;这个决定太重要了,不能放弃。这个决定实施得越早,他的痛苦也就越少。谷物商也许能在这件事情上开导他一下。
他于是向谷物商转过身去,谷物商猛地动了一下,好像要蹦起来。“坐着吧,”K说,他拽过一把椅子,坐在谷物商身边。“你早就是律师的委托人了,是吗?”“是的,”谷物商说,“很早就是他的委托人。”“他过问你的案子有多久了?”K问。“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事,”商人说,“在商务上——我是个谷物商——律师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代理人,也就是说二十年来一直如此;至于说我个人的案子——你大概指的是这事——,他也是从一开始,也就是说五年多以前,就是我的律师。是的,到现在已经五年多了,”他拿出一个旧笔记本,以证实自己说的话,“我在这里面全记着。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确切日期说出来。凭脑子记住这些日期是很困难的。我的案子也许还应上溯到更早的时候,比我说的还要早,我妻子一死就开始了,肯定在五年半以前。”K把椅子挪得更加挨近那人。“这么说来,律师还兼管过问遗产纠纷?”K问。法院和法学之间的联系在他看来似乎牢固得不同一般。“那当然,”谷物商说,他接着低声补充了一句:“他们甚至说,他在处理遗产纠纷方面比在其它方面更内行。”接着,他显然后悔自己讲得太多了,便伸出一只手,搭在K肩上,对K说:“别出卖我,求求你。”K轻轻拍拍他的大腿,说道:“不会的,我不会告密。”“你知道,他惯于打击报复,”勃洛克说。“他肯定不会伤害一个像你这样忠诚的委托人的,对吗?”K说。“噢,他会的,”勃洛克说,“他一旦发火,便六亲不认;此外,我其实对他也并不忠诚。”“这是怎么回事?”K问。
“我也许不该告诉你,”勃洛克犹豫不决地说。“我想你不妨说出来,”K说。“好吧,”勃洛克说,“我告诉你几件事,但是你也得把你的秘密讲一件给我听听,这样咱们就彼此捏着对方的一个把柄了。”“你真谨慎,”K说,“我将要告诉你的那个秘密会使你的一切怀疑烟消云散。现在请你说说,你是怎么对律师不忠诚的。”“好吧,”商人踌躇地说,好像在招认一件见不得人的事,“除了他以外,我还有其他律师。”“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K说,他有些失望。“据说这是不行的,”商人说,他从开始讲话起,一直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不过现在由于K的配合,他放心了。“不允许这样做。特别是当你有了一个正式的律师后,就更不准找那些讼师商量了。而我却正在这么干,除了他以外,我还有五个讼师。”“五个!”K嚷道,他为这个数字感到惊讶,“除了这位以外,还有五个律师?”勃洛克点点头继续说道:“我还正在和第六个律师商谈呢。”“不过,你需要这么多律师干什么?”K问。“他们中间的每个人都对我有用处,”勃洛克说。“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愿意吗?”K说。“当然愿意,”谷物商说,“首先,我不想输掉官司,这点你很容易理解;所以我不敢放过任何可能对我有用的东西。如果有一线给自己带来好处的希望,哪怕这个希望很渺茫,我也决不放弃。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为自己的案子花了所有的钱。
比如说,我把做生意的钱全填上了;原先我的商行差不多占了整整一层楼,现在我只需要一间朝北的屋子和一个伙计就够了。当然我的生意之所以凋敝,并不仅仅是因为资金花光了,而是因为我精力不济。当你全力以赴为自己的案子奔走时,你不会有多少精力花在其它事情上。”“这么说来,你也是自己为自己的事情奔走啰,”K打断他的话,“我正想问你这个问题呢。”“这没什么可多说的,”谷物商说,“开始时我试图自己过问此事,后来我不得不作罢。太耗费精力了,结果也令人失望。光是到法院里去,看看事情的动向,也得付出很大代价,至少对我来讲是如此。即使你只是在那里坐着,等着来叫你,你也会觉得无精打采。你也知道那儿的空气怎么样。”“你怎么知道我上法院去过?”K问。“你从过道里走过的时候,我正好在那儿。”“真凑巧!”K嚷道,他被谷物商的话吸引住了,完全忘了他刚才还认为谷物商是一个十分可笑的人物,“这么说,你看见我了!我从过道里走过的时候,你在那里。不错,我是从过道里走过一次。”“这并不是一次什么巧合,”谷物商说,“我差不多每天都要上那儿去。”“我可能从现在起,也得经常上那儿去了,”K说,“不过,我大概不能受到像那次那么隆重的迎接了:当时大家都站了起来。我想,你们准把我当作法官了吧。”“不对,”商人说,“我们站了起来,是因为门房的缘故。我们知道,你也是个被告。这类消息不胫而走。”“这么说来,你那时就已经知道了,”K说,“你们也许以为我是个身居高位、有权有势的人物吧。没有人议论起这点吗?”“对你的评价不坏,”谷物商说,“不过,全是无稽之谈。”“怎么会是无稽之谈呢?”K问。“你干吗要追问呢?”谷物商温怒地说,“你看来还不了解那儿的人,你会产生误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