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是这样,”勃洛克说,他又笑了笑,“不幸的是,人们无法把大律师们忘得一干二净,尤其是夜里。不过当时我需要立即见成效,因此我便去找那些论师了。”“你们两个挨得真近呀!”莱妮嚷道,她端着汤碗回来了,正站在门口。他们确实紧挨在一起坐着,头只要稍稍一动就会碰着;小个子勃洛克坐在那儿,身体向前倾,说话声音很低,K只好朝他俯下身去,才能听见他说的每句话。“让我们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K大声说道,他让莱妮走开,由于忿怒,他那只仍然按在谷物商手上的手在发抖。“他要我向他介绍我的案子,”谷物商对莱妮说。“好吧,你接着向他介绍吧,”她说。她对勃洛克讲话时用的是一种和气、然而略带傲慢的语气,这使K不悦。不管怎样,K已经发现,谷物商具有某种价值,他有自己的经验,知道怎样向别人介绍这些经验。莱妮起码是没有发现他的价值,这是可能的。更使K不高兴的是,莱妮拿走了谷物商一直握在手中的蜡烛,用围裙擦干净他的手,还俯下身去刮掉落在他裤子上的烛泪。“你刚才讲到你去找那些讼师了,”K说,然后默默地把莱妮的手推开。“你这是在干什么?”她问,并且轻轻拍了K一下,继续刮谷物商裤子上的烛泪。“是的,我去找讼师了,”勃洛克说,他用手摸着额头,像是在回想。K想帮助他回忆,因此又说了一句:“你当时需要立即见效果,所以便去找那些讼师。”“对了,”勃洛克说,但没有讲下去。“他大概不愿意当着莱妮的面讲,”K想道;他立即克制住急于听下文的心情,没有再催那人讲下去。
“你通报过了吗?”他转而问莱妮。“当然啰,”她说,“律师在等着你呢。现在你让勃洛克一人呆着吧,你过一会儿可以再找他谈话,因为他总呆在这儿。”K仍旧犹豫不决。“你总呆在这儿吗?”他问谷物商;他想要那人自己说,不愿意莱妮来替他说话,因为她讲起话来旁若无人,好像那人根本不在场。K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对莱妮很生气。可是,开口讲话的又是莱妮:“他常在这儿睡觉。”“在这儿睡觉?”K嚷道,他原以为谷物商只会等到他和律师的短暂谈话结束,然后他们就一起离开这儿,找个地方私下里彻底磋商一下这件事。“是的,”莱妮说,“谁都不像你,约瑟夫,爱什么时候来找律师就什么时候来。你甚至认为,如果你夜里十一点钟求见像律师这样一个病人,他也应该答应,你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你以为朋友们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不错,你的朋友们,至少是我,愿意为你效劳。我不要你感谢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感谢;我只希望你喜欢我。”“喜欢你?”K想,但他只是在脑中出现了这几个字后才想到:“我是喜欢她的。”不过,他不理会她讲的其它活,就其一点说道:“他答应会见我,因为我是他的委托人。如果我想找律师谈一次话,还需要其他人帮忙,那我就得不断鞠躬作揖了。”“他今天真难对付,对不对?”莱妮对谷物商说。“现在轮到我受冷遇了,她只跟他说话,似乎我不在场,”K想道,他同时也对谷物商发火,因为谷物商讲话的方式也像莱妮一样没礼貌:“不过,律师答应会见他,还有其它理由。他的案子比我的案子要有意思得多。另外,他的案子仍处于开始阶段,可能还有希望,所以律师愿意过问。以后你会发现这两个案子是不同的。”“不错,不错,”莱妮说,她看着谷物商,笑了笑,“你真会说话!”这时,她转而对K说:“他讲的话,你一个字也别相信。他倒是一个好人,就是太饶舌。律师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无法忍受他。所以,律师除非心绪特别好,否则从来不见他。
我尽量想办法改变这种局面,可是没有用处。你想想,我有几次对律师说,勃洛克在这儿呢,可是律师却过了三天才见他。如果律师想见他时,他正好不在,那么他的机会就丧失了;我就又得从头开始,为他重新通报。因此我得让勃洛克睡在这儿,因为以前曾经发生过律师半夜打电话来叫他的情况。所以勃洛克必须时刻准备见律师,不分白天黑夜。有时也会遇到律师改变想法的情况,有一次他发现勃洛克确实是在原地恭候,可是他却拒绝会见。”K向谷物商投了一瞥询问的目光,那人点点头,用刚才那种直爽的口气,也许还夹杂着一种自惭形秽的不安心情说道:“是的,随着时间的过去,人们越来越离不开自己的律师。”“他不过是无病呻吟而已,”莱妮说,“因为他喜欢睡在这儿,他经常这么对我说。”她朝一扇小门走去,把它推开。“你想看看他的卧室吗?”她问。
K跟着她走,从门口向里面看了一眼:这间屋子天花板很低,没有窗子,窄得只能放一张床,要上床就得爬过床架。床头边的墙上有个洞,里面放着一根蜡烛,一个墨水瓶和一支笔,这些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摆在一叠文件旁边——可能是有关案子的文件。“这么说,你睡在女仆的房间里?”K转过头来问谷物商。“是莱妮让我睡在这儿的,”他说,“这儿很方便。”K久久地注视着他;他给K留下的第一个印象也许不错;勃洛克经验丰富,这是肯定的,因为他的案子已经拖了好几年,然而他为取得这些经验却付出了很高的代价。K突然觉得无法忍受他的那副模样。“让他上床去,”K对莱妮嚷道,她好像没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他是想摆脱律师,不仅使霍尔德,而且也使莱妮和谷物商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但是,勃洛克在走到卧室门口之前,低声对K说:“K先生。”K生气地转过身来。“你忘了自己的诺言,”商人说,他朝K伸出手,像是在哀求。“你得把你的一个秘密告诉我。”“不错,”K说,并且扫了莱妮一眼,莱妮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好吧,你听着,不过现在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我要到律师那儿去,解聘他,不要他过问我的案子。”“解聘他!”谷物商惊奇地喊道;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举起双臂,在厨房里匆匆跑了一圈,一面跑一面嚷道:“他要解聘律师!”莱妮抓住K的胳膊,但是勃洛克却把他拉开,她攥起拳头打勃洛克。她握着拳,赶紧去追K,K已经走了好远了。她刚要追上K,K却一步跨进律师的房间;他打算随手把门关上,但是莱妮从门缝中挤进一只脚来,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往后拽。K使劲捏着莱妮的手腕,疼得她“哎哟”一声,不得不松开手。她不敢硬挤进屋来,K钥匙一转,把门锁了。
“我等了你好久啦,”律师从床上对K说,他把刚才正借着烛光阅读的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架上眼镜,凝视着K.K没有表示歉意,而是说:“我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了。”这句话并非道歉,所以律师没有理会,他说:“下次再这样晚,我就不见你了。”“这和我的想法一致,”K接过话头说。律师疑虑地向他瞥了一眼,说道:“坐下。”“既然你让我坐下,我就坐下,”K说,他拽过一把椅子,放在床头柜旁边,自己坐下。“我好像听见你把门锁上了,”律师说。“是的,”K说,“这是因为莱妮的缘故。”他不想庇护任何人;律师接着问:“她又来缠着你啦?”“缠着我?”K反问道。“是啊,”律师说,他抿着嘴轻声笑了起来,直到咳嗽了一下才止住笑,咳完后又轻声笑了起来。“我想,你一定已经发现她在缠你了,对吗?”律师拍拍K的手问道;K刚才心烦意乱,无意中把手放在床头柜上,现在赶紧缩了回来。“你不必太在意,”K急忙说道。律师接着往下说,“这更好。否则我就要为她道歉了。这是她的怪癣之一,我早就原谅了她,如果你刚才不把门锁上的话,我也不想再提起。我最不愿意向你解释她的这个怪癖,但因为看样子你困惑不解,我认为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她的这个怪癖是,几乎觉得所有的被告都可爱。
她追求他们每个人,爱他们每个人,并且显然也被他们所爱;当我同意的时候,她常常把这些事告诉我,让我开心。我并不为此大惊小怪,不过,看来你却着实感到吃惊。如果你在这方面的眼力不错,你也会发现,被告们往往是可爱的。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可以说是一条自然规律。一个人被控告以后,他的外貌并不会立即发生明显的、一下子就能发现的变化。这些案子并不像普通刑事案件,大部分被告继续从事日常活动,如果有一个好律师过问的话,他们的利益不会受到多大损害。然而,有经验的人能在人山人海中把所有被告一个不漏地辨认出来。他们是怎么把被告认出来的?你会这么问。我怕我的答复不会使你满意。他们能认出来,因为被告们总是甚为可爱的。不是罪行使他们变得可爱了,因为——我起码作为一个律师,应该如实讲讲我的看法——他们并非全都有罪。也不是尔后的依法施刑事先使他们变得可爱了,因为他们并非都会受到惩处。因此,准是对他们的控告以某种方式使他们变得可爱了。当然有的人比其他人更可爱。不过总的来说,他们都很可爱,连那个名叫勃洛克的可怜虫也一样。”律师发表了这番宏论后,K已经完全恢复了镇静,还点过几次头,好像对律师讲的最后几句话表示完全赞同;不过,他实际上更加认为自己的一贯看法有理,即律师总想讲一些泛泛的大道理,就像这次一样,使他的注意力从主要问题上转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