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赵平、蒙杰也转来了,大家饮酒闲谈。陈音向赵平道:“我看令表侄将来决非凡品,一时屈着他把事了结,我心中总觉不安。”赵平道:“世间这宗事,最是难处的。你们去后,他在灵前呼天抢地的,大有痛不欲生之状。我直劝到这时候方得安静。须得多过几天,才能渐渐地丢得开。”众人又谈了一会,各去安寝。一连住了十余日,卫英天天催着动身,无奈赵平弟兄决意不肯。直捱到十月初旬,赵平弟兄见众人去心已决,万难强留,只得备酒饯行。席间议定司马彪同卫英往山阴,陈音、雍洛往西鄙。蒙杰执意要随陈音一路,陈音允了。赵平举杯向陈音道:“本当执鞭相随,怎奈衰年朽质,了无用处。但愿此去,重整宗国,尽雪旧仇。老朽风烛瓦霜,如得及身闻见,固属快事;倘天不假年,九泉有知,亦甚含笑。”随叹一口气,接着道:“我国之事,已成累卵。在廷诸臣,一班谗谄匹夫,把祖功宗德一概忘了,只去趋附权好,妄希非分,还对着人夸口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惜好好一句话,被这班卖国求荣的贼窃去做门面语,真真可笑!不晓得这班人的肺腑是哪样生的?又有一班庸奴,时势到了这等危急,一个个如燕雀处堂,只图过一日是一日,还要争位谋利,朝夕为私人攘位置,为身家计久长。公家之事,照例敷衍,成败不管,利害不争。这班人的想头说是国存一日,他自富贵一日;一旦国亡,他们的富贵自在,何必忧他?全不想敌国谋覆人国,不惜千万金钱,买活他这班人替他做内好,温语厚施,有加无已,只要把你的领土夺到手里,便把你当奴隶牛马看待,先把那卖国内好借事全诛,不留遗类。说道:“这班人既肯卖他的祖国,良心是丧尽了。我若用他,倘有别的人用钱买他,他又照样把我的领土卖与别人,如何留得?'据这样说来,道理是丝毫不错的。性命且不保,说甚么富贵?到底卖国有甚么好处?如何披肝沥胆,替祖国勤修内政,抵御外侮,以报世受之恩,邀天之福,得以转危为安,反弱为强,不但祖国誉之为志士,就是敌国也要称之为伟人,何患富贵?万一不幸,心竭身死,为竹帛增光,为河山壮气,众口的赞颂,万世的馨香,那富贵何等的长久?这是明明显显的通理。无奈这班人利欲薰心,全不在此等处思索,真堪浩叹。”众人听了,同声赞叹。蒙杰道:“我近来为黄亲翁的事,沉闷来了不得。今天听了舅父这一段话,我这肚子里的闷气通化到瓜洼国去了,好不快活!”便把酒斟一大碗,一口气喝干。陈音道:“据赵丈说来,贵国之事,竟不能挽救了。”赵平摇首道:“难、难、难,不出十年,就见分晓。到了那时,老朽若还未死,也无颜为异姓奴隶,就是老朽与世长辞之期。”说着,点点滴滴滚下泪来。赵允道:“今天是特意与他们众位饯行,大家须得畅谈畅谈,这些话不必再提了。”赵平方拭了泪道:“谁非国民,何堪设想?”陈音此时想起本国的仇辱,好似油煎肺腑,刀扎心肝,酒杯在手,一滴不能下咽,便辞席散坐。到了次日,各人收拾停妥,告辞起身。自有一番牵衣洒泪,不必细表。黄奇也来送别,众人谢了,上马而行。到了路上,陈音对卫英道:“你到山阴访着令祖,即在山阴等我。我在西鄙,至多不过一月就到山阴。”又对司马彪道:“卫贤弟年幼,尚望沿路照应。”司马彪道:“何待吩咐?”同行几日,过了徐国的界址,地名樊屯,已近吴界,大家分路。卫英向陈音洒泪,同司马彪往山阴而去。
陈音带了蒙杰、雍洛在路上不多几日,已到西鄙,寻了个僻静的寓所住下。到了次日,便嘱蒙雍二人留守寓中,自己换了衣服出门,想到诸伦庄上探看动静。走到热闹地方,忽见许多人围在那里,一个个抬起头向墙壁上望去。陈音也挤了进去,随众视看,却是吴国监事出的榜文,上写:案照诸复禀报:九月十三日夜间,吴绅诸伦被仇家卫茜越墙而进,杀死男女四十七丁口。诸伦及伊第八妾殷氏、第九妾扬氏、第十妾粉蝶儿、管家婆马氏、教师椒衍,尤遭脔割,血肉狼藉,惨不忍睹。盗去盘螭宝剑一口,蘸血书壁,“卫茜报仇“四字。越国关尹杨禄第亦于是夜,全家男妇亲丁口十二名被杀。墙壁上亦是血书“卫茜报仇“四字。两家财物,无从清查,次晨据报,勘验无讹。当即多派巡役捕差,俟门搜捕未获。似此交汇重地,卫茜胆敢杀死人命至五十九名之多,尤敢书名直认,实系凶恶已极。除勒捕严拿外,为此仰诸邑人等知悉,有人拿获卫茜到官者,审得属实,赏银一万两;或知风密报,因而拿获者,赏银五千两。储银待赏,决无短少。本监事为保全治安起见,不吝重赏。诸邑人等,亦当同懔危险,协力缉捕。切切此示。计开凶犯卫茜女,身年约二十余岁。二十六年,曾固犯案随伊祖卫安素,经杨禄第拘案审讯。卫安素监毙,从宽发给诸伦为奴,逃匿未获。大周时王纪元三十五年某月日示。
陈音看完,只惊得头发一根根地竖起,周身毛眼都开,呆立半晌,闷闷地转回寓所。进房去坐在床沿,如痴如醉,不发一言。蒙杰、雍洛问道:“大哥为何恁地快就回来了?”陈音好象不曾听见。二人见他这样光景,心中诧异,又同声问道:“大哥为甚么事这般样儿?”陈音痴呆了一会,口中只说了四个字道:“奇怪得很,“二人摸不着头脑,又停一会,再问道:“大哥为着甚么事?”陈音此刻似觉醒悟,两只眼望着二人,长长地伸了一口气道:“真正奇怪!”便叫二人近身,悄悄地把赏文上的话详告一遍。蒙杰听完,禁不住双脚一跳,狂叫道:“天地间有这样的事?我真要快活死了!”陈音吃惊,急用手去掩他的口。早把寓主惊动,急急跑来问道:“甚么事大惊小怪?”陈音忙着笑应道:“刚才我这同行的午睡,梦见挖了金窖,醒来还在快活,因此发狂。”寓主笑着去了。陈音悄悄对蒙杰道:“嚷出事来,非同儿戏!”蒙杰住了声,坐在那里搔头挠耳。雍洛低声问道:“卫茜是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够一夜之间杀得许多人?”陈音低声应道:“我也是这般想。杨禄第的官署不必说它,那诸伦的庄上,我也险遭不测。她如何恁地容易?真令人不解。”雍洛道:“这事莫非又是卫英的师父做的?”陈音沉吟片晌道:“不是,不是。我们在牤山,正是九月中旬,卫英师父恰在牤山。若有此事,焉有不对卫英说?据我看来,不但此事不是他做的,就是卫老监毙,卫茜为奴的一段事情,他还未曾晓得嘲。我想能做到这宗事的人,必定是一个大有本领的英雄。既是大英雄,断不肯嫁祸于人。这事必卫茜自己所作。但是她如何有此本领?我原想到诸伦庄上探看动静,夜间去看看我父亲的坟,那晓得走到市中见了这张榜文,把我吓得耳鸣心跳,就此回来。不知卫茜人在哪里,天遥海阔,叫我从何处去寻?”雍洛道:“据我想来,山阴地方她总得要到。我们何不往山阴一行?大约可以寻着她。”陈音道:“此话颇是。我想既然杀了关尹,越国也要通缉的,就到了山阴,也不容易打听得出。卫英二人此去,我倒担起心事来了。”雍洛道:“为甚担心?”陈音道:“卫英年幼,司马彪卤莽。到了山阴,若是逢人便问,倘被办公的人听得,必定弄出事来。”雍洛道:“大哥尽可放心·既有榜文到山阴,大约各处都有了。他们在路上总会看见。”陈音点头,小二搬了夜饭来,大家喝酒。蒙杰喝着酒,只叫快活,狠命地痛饮。陈音道:“俟夜深入静,我去父亲坟上走走。你们只管安睡,切不可惊张。我们明日就动身往山阴去,会得着他们便好了。且喜人众,分四面去明探暗访,断无访不着之理。”雍洛称是。忽然蒙杰用手在桌上一拍·狂叫道:“不好了!”不但陈音、雍洛吃惊,小二也惊得跑拢来,问道:“客官,甚事不好?”陈音明知蒙杰为的卫茜之事,深恐露了破绽,急应道:“不关你事。他吃鱼被刺戳了喉咙,没甚么要紧,你去罢。”小二笑着去了。陈音悄悄问道:“甚么事不好了?”正是:
大恨雪时齐忭舞,快心深处转惊疑。
不知蒙杰如何回答,且听下回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