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坐定,陈音问卫英道:“难道你们在山阴道上一路上不见榜文吗?”卫英道:“不曾看见,大约还未曾张挂。”蒙杰道:“大哥何必这样胆小?我们只管行走。若遇着做公的动手动脚,我们便杀他娘个干干净净。”陈音道:“不是这样说,王法要紧。”蒙杰道:“王法,王法,把人气杀!”司马彪道:“这班强盗杀人放火,我们两天之内,杀死若干人,难道不犯王法吗?”
陈音道:“我们杀强盗,是王法所许。我们若杀公人,王法便不容了。依我的主意,茜姑娘暂回转南林,隐藏一时,我们到了都城,此刻国家用人之际,我们若得进身,大家合词奏闻,聘请姑娘,同立功业。岂不是好?”卫茜道:“我有两个姐姐,一叫夷光,一叫修明,住在芒萝村,我须得去看一看。且我施干爷为我丧身,若不到他家中叩谢,此心何安?”陈音道:“若是为此,姑娘更不必去了。”卫茜道:“这是甚么缘故?”陈音道:“我们从芒萝村来时,听得多人传说,这芒萝村通是施姓。西村一个姑娘,名叫夷光;东村一个姑娘,名叫修明;二人都是天姿国色。去年被我国范大夫用重金聘去,转献吴王。吴王见了二人十分大喜,异常宠爱,朝夕不离。就命人来芒萝村,把两家亲属,都接到吴国,尊宠荣华,一时无比。这两个姑娘如今在吴宫里,夷光叫西施,修明叫东施。西施尤为专宠。这是千真万确的话,姑娘去也无益。”卫茜道:“陈伯伯可曾由萧塘过路?”陈音道:“怎的不走萧塘?姑娘问他怎的?”卫茜道:“可听说熊孔坚被杀之事么?”陈音道:“却不曾听得。”卫茜便把那年击杀熊孔坚之事说了一遍,众人同声称快。又说到熊叔坚硬行替夷光作媒,去奏承熊孔坚,就是打坐了第二日的事,众人不觉哄然大笑道:“天地间竟有这样的巧事?令人畅快!”陈音道:“这样说来,杜宝娘既尔提押,阎女都交官媒,谅来是不能逃出法网的。熊孔坚既死,熊叔坚失了依靠,谅来也不敢作怪了。姑娘何必挂在心上?”卫茜听了,心才释然道:“如此说来,我心中的事,件件都结了。只是下山之时,师傅再三敦嘱,亲仇报了,当竭力为国报仇。陈伯伯到了都城,须得寻个进身之阶,早日寄信与我才好。”陈音道:“这是自然,但你住的地方,要详细说明,方好寻请。”卫茜道:“南林在山阴之南,约十二三里,有一荒僻古庙。庙前有两株大枫树,庙后有一枯井,便是。”陈音记在心里,便道:“天已不早,我们各自起程罢。”众人纷纷上马。卫英意欲同妹子到南林,陈音道:“贤弟主意就不是了。令妹是因避祸而往南林,不过暂时之计。我们当得早图进身,我们有了效力之路,令妹才有出头之路哩。”卫英听了,心中豁然,反催促动身。卫茜辞了众人,自转南林,也不通知伊家。
陈音等一路上毫无耽延,到了会稽。陈音且不回家,一齐进了都城,寻个客寓住下。次日,陈音换了衣服,去到军政司访问宁毅。有人告知宁毅的住处,陈音到了那里,却见门户辉煌,墙垣高耸,十分气概。寻着守门的,通了姓名,烦为禀报。守门的进去片刻,走出来叫声请,陈音随着进去;宁毅仍是驼背跛脚,抢出来笑叫道:“陈大哥回来了,好极!好极!”便携手进一个书房里,分宾坐下。宁毅叫人泡茶,开口问道:“陈大哥几时回来?我的眼都望穿了!大哥的心愿可了?”陈音道:“侥幸如愿。”宁毅拍手笑道:“是豪杰,是丈夫!”陈音道:“昨日进城,天已不早,今日特地趋候。利大哥可在这里?”宁毅道:“他有事出去了,大约三两日就回。我们喝两杯酒,把你在楚国的事情,细细告我。”陈音也不推辞,宁毅命把酒席,就摆在书房里。少时搬来,二人对坐,饮了两巡。宁毅催着侠说,陈音便从黄泥冈起,一直说到此时。宁毅侧耳细听,嘻笑怒骂,狂喜激忿,一时都有。
听罢,把大指头竖起,对着陈音道:“好的!大哥此去,算来是九个年头了,夸大哥辛苦,亏大哥坚忍,看来天下事,有志者事竟成。现今我们越国的人,到外国去学本领的,不知多少。有的一年就回来了,有的两年就回来了,能够到三年这便是表表出众的大才,甚至有半年或三五月就回来了,他还逢人便自夸,说他是曾经到外国去习过艺的,真真要羞死人!大哥想想,我们要到外国,原是要学那强似我国、高过我国的本领;一年、二年就可以学得成,那就不是甚么惊人的事业,何况半年三月!就把我国最浅近的事作比方,学个铁匠木工,凭他如何聪明,如何勤备,也得三五年方能精熟。岂有治国经邦、自强外御的本事,去跑了一趟,便能成功吗?况且,我国人到外国去,言语不通,嗜欲不同,更有那制度、文化不得一样,我怕去的人,半年三月还弄不清楚,如何就会学成?可笑我国竟要靠这些人做事体,焉能有效?虽是国家此时需才亟切,这人才二字,哪里能够逼得出来的?难道从外国回来的,内中岂即无人才?倒是真正人才,反难见用,真要气杀几何人!等到这些胡闹的误了事,就说凡是去过外国的,都不可用。痛脚连累好脚,更要屈杀几何人?何不于遣送之时,留心选择;归来之时,认真考验,破除情面,因才授职?何患人才不出,国家不兴?我把那些只顾私情,不顾公室的匹夫,真真恨死!大哥你看我这话是不是?”陈音道:“上官之言,固有至理,未免过激。难道那些大位,真不望国家强盛吗?不过一时差错,一事因循,便误了国家,到了悔不可追的时候,就遭了万人的唾骂,连外人亏他得了便宜,还要从旁窃笑他哩。办事谈何容易?请问上官,我国的事,现今的光景,可望振作么?”宁毅道:“从古及今,哪有不能振作之国?只看治国之人如何耳!我国自从为吴所败,每年勒取献纳,依期奉缴,数目甚巨。我国理财诸公总在百姓身上想法,这样勒捐,那样苛派。若是通同作了国家之用,百姓们世受国恩,这也是应尽的天职。无奈官府从中饱其私囊,胥吏乘问任其加索,弄得民困日深,怨声载道,处处地方伏葬堪虞,万一酿成内乱还了得么?”
陈音道:“既要交纳小款,国家哪里有这许多钱?不取于民,从何措办哟?”
宁毅道:“依我之见,国家撙节些虚糜之财,官府改除些奢华之习,再开通天地自然之利,抽提民间无益之费,何患不足广陈音点首道:“果能照此实力奉行,尽心筹划,不但交付外款绰绰有余,就是自己要兴办甚么事,也不愁不给。那理财诸公全不想把百姓剥穷,元气斫丧,实是国家吃亏。”又问道,“我国的兵现在可用么?”宁毅唱然道:“甚难,甚难!当此列强竞争之日,哪国不厚集兵力,讲究武备,以图特立于竞争之场?我国从来兵人的名誉,颇不甚劣。自从为吴所败,遂觉名誉扫地。据那訾议的说起来,甚至比土块木偶还不如此。其实持论的也太过当了。难道从前携李之战,我国不是大胜么?屡与邻国相争,我国通是大败吗?不过看这将兵的人如何耳!现今全国的兵,都改仿外国的兵式,军械衣号,通行改造,据式样看,似乎顿改旧观。殊不知外国成一兵制,不知儿许世,几何人参酌方能尽善。岂有练兵的都是旧将,督操的纯是旧人,不过东去模仿些式样,西去摭拾些章程,杂凑拢来,便夸新兵,如何会好?须知兵事全在精神上讲究,要人人有国耻在心,刻刻以国耻为恨,一遇敌人便咬牙切齿,恨不得食敌之肉,寝敌之皮。到了这步地位,便可用了。你看野人衔恩以救秦穆,唐狡奋勇以报楚庄,难道那野人也曾习过步伐来吗?唐狡岂是依着纪律来吗?而况事事袭人的皮毛,步步落人的后尘,全不能想个制伏别人的法子,还要求才干敌国。若真是敌国良才,焉肯乐为我用,替我尽心?且喜大哥回来,这弩弓是楚国的绝技,既能得其精奥,不难训练成军,威服敌国。”陈音道:“草茅下士,何能上达?只怕辜负上官的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