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出华文书局,散客瞧瞧手表,已近三点。寒波道:“我们回去,也觉寂寞,逛逛游艺场吧。”散客道:“也好,我们听群芳会唱去。”说罢,一径走到新益公司售券入内,碰见乌亚白、言复生,招呼着坐在会唱场,听了云霞阁一折《武家坡》,贝英唱一折《玉堂春》,接着爱花、红珠合唱一折《二进宫》。亚白道:“以下几位大人物为着新年,统没有来,都雇人代唱,未见得高明,我们到编辑室坐一下罢。”散客道:“也好。”四人一齐走入一间精舍里,写字台上坐下三四人,正在运笔构思。散客认识一位余姚饶牧牛。一位松江郑一鹄,招呼过了,坐下一旁。见一鹄正在填一阕词,句斟字酌,目不旁瞩。牧牛运笔如飞,写一阵,唱一阵。散客道:“牛伯伯,你做一篇甚么佳作呀?”牧牛道:“我是出名的笑匠,笑匠手里的出品,无非引笑发笑,你等一等,让我写完了,背给你听。”说罢,又飕飕写了一阵,搁下笔,对散客点点头。散客走去一望,写的一篇"叉麻将新开篇",牧牛朗着调,唱给散客听道:“闲来无处去徜徉,何勿逍遥麻雀场。南北东西分四位,龙凤白板好封王。十块底,八圈庄,精神贯注细思量。丢抛子,二四行,一倍输赢几倍偿。说道:双碰不如边嵌好,个中妙算胜张良,只怕他,蟹手同台来夹煞。只怕他,两人抬轿最难当。只怕他,赢钱拿进输钱欠。只怕他,台脚拗来品不良。上家是:全堂索子清三代。下家是:做成万子又须防。对家是:字牌一只何曾斗,四喜三元尚未详。且喜我,五六两同成暗克,三同亮降在边旁。还有一同来碰出,二同轧子要和张。可恨大家无计划,白皮出铳勿应当。好一副:清同一色勿牢庄。”
牧牛唱得起劲,亚白笑着道:“老牛你总欢喜唱,人家给你闹昏了。”散客赞赏不迭。这时外边走进一位老者来,散客、亚白等,大家欢迎着道:“一佛丈,你今天来吗?”一佛点点头。牧牛站起身来道:“老伯一年未见,难得新年赶早到上海。”一佛笑了一笑道:“老牛,你兴致如何?”牧牛道:“依然如昨,刚唱罢一支新开篇。”一佛道:“你年里没有回苏州吗?”牧牛皱一皱眉头道:“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回去只少孔方兄,孔方兄不帮忙,只好做刘海。”
一佛笑道:“甚么叫刘海?”牧牛道:“刘海者,即流落海上也。”一佛张口久久,吓的一声。牧牛道:“老伯,我们莫谈心事,且寻快乐。你回去做过打油诗吗?”一佛道:“只有一首,我念四夜去剃头,碰见个和尚,也在剃头,便胡诌一首。”亚白插嘴道:“一佛丈,你背出来,让我抄录,刊在报上。”一佛背道:“自古头无剃,清朝始剃头。端阳囚犯剃,满月小儿头。短短长长剃,光光白白头。秃颅头乍剃,上下两光头。”亚白抄罢,鼓掌称妙。散客、牧牛等,大家哗笑一阵,这时外面茶役送进一纸请客票来,亚白一瞧,授给复生,复生点点头,吩咐茶役知照一声即来,茶役自去。
复生道:“我今天另有所约,怕不能赴宴,你去替我谢谢罢。此刻近六点钟,你喜打牌的,好去了。”说罢,把一纸请客票搁在桌上,散客瞥见,心中一怔。原来马空冀代李蕴斋邀乌亚白、言复生,在清和坊文娣房间双叙。心想这一席酒,必定报酬昨夜缱绻之私,宛转之劳,替老六洗妆的,不禁暗暗喊声惭愧,转念一想,妓女究竟无情无义,只认识钞票,钞票便是他们心坎里的爱人,你只要遍身糊了钞票,他便肯精赤条条死你身上,可怜我王散客,算得和钞票要好,亲热留恋,接近,携手,可是没有缘分,钞票总和我一瞥即逝,绝裾而去,害得我没了钞票无从和老七、老六亲热起。想到这里,心中老大埋怨着王氏三代祖先,以及生身父母,为什么历祖历宗,晓得我出世喜欢嫖堂子的,不预先开几片钞票店,为什么先父先母养我时,自己晓得自己,该不多几张钞票,胆敢马马虎虎,急急忙忙的下种,养我出世,害我给堂子里妓女瞧不起,为什么养我出世以后,他们二老仍旧要张开嘴吃喝,外加生病医药,一命呜呼,买棺殓葬,直把不多几张钞票,消耗完了,死死了还要我消耗,弄得如数合讫,人货两清,到今日之下,老七、老六见我没有钞票,合着伙儿,冷淡我,讥笑我,那真使我欲哭无从伤心酸脾。
散客正在对着请客票出神,亚白站起身来,对众人一揖道:“诸君稍坐,我到清和坊应酬去了。”散客听得,一缕痴魂,好像跟了亚白,出新益公司,经西藏路一苹香门口,从福建路,转弯到新清和坊,文娣门口,碰得不巧,刚刚乌龟在门口放爆竹劈拍几响,把王散客的魂灵儿,吓散着,真变了个散客,从此魂游十里洋场,任所欲至,倒也比较他肉身轻灵得多,飘飘荡荡,过他的闲散日子。
浮言少讲,单表乌亚白走进文娣房间,空冀招呼着坐下。小房间里老六,挽着李大人走出房来,和亚白敷衍了一阵。亚白道:“复生有些公干,谢谢李大人了。”李大人道:“那么老哥吃些什么点心?欢喜雀战么?正好有三位等着,可以入局了。”乌亚白道:“也好。点心此刻吃不下,快摆场子吧。”这时另外三人,都是空冀代邀的书局帮,摆好场子,亚白入局雀战。里面小房间里,早有一桌挖花,一男三女,男的一位乡间初来,便是空冀的好友尤璧如,女的一位贝英老六,一位文娣老七,代理主人,奇侠楼老四,代理空冀。空冀出空着身子,替李大人招待宾客。见外面一局已成,非常欢喜。走过亚白那边道:“承蒙老哥赏光,非常感激。”亚白道:“我正空闲无事,你来邀我,正中下怀,不知里边还有甚么客人?”空冀道:“我正要告你,你有一位好友初到,在里面挖花,那人你总也猜不出。”亚白道:“是谁呀?”空冀道:“是尤璧如,他五点钟到上海,一到就来找我,我刚巧从家里回到书局,一见面便邀他到这里来,坐下一会儿,见没有客,替他叫个贝英的局,和老七、老四入局挖花,其他并没生客。”亚白道:“那倒出人意外。新年无事,又好混下几天咧。”空冀道:“他来了,当然不致落寞。今天特地带早,我们还预备翻到奇侠楼那里去哩。”亚白道:“我也赞成,翻到云南半片天,花样尽翻好了。”
说着打一张东风出去,对家一声狂笑,推出牌来,东南风双碰倒,西风一克,北风碰出一二三同,嚷着道:“四喜四喜,新年新岁,难得和的。”亚白一怔,忙问谁的庄?”那和的人道:“当然是我的庄,好算四喜。”亚白瞧了一瞧不差,只好照三百和限子算一副输六十元。空冀道:“巧极了,你东风台上一只没见,怎肯门出。”亚白道:“我和你讲昏了。”对家一副牌赢进一百数十元,喜不自胜,笑着道:“我这副牌早置之度外,不想和了。守候好久只见北风,不见东风,我抱定宗旨,强到底苦到死,定坚不和北风,半限不要,要定三百和。谁想东风真会得来,算得奇极巧极。”
亚白、空冀大家对他望望。空冀笑道:“秦老,你的斗牌倒也别致,未免太不值得。老麻将总没有这样打法的,假使这里打北风,你不和,下家打东风,你只好对他望望。你自己摸东风,人家也不放你和,非转一圈好摊牌。照你这样打法,不是有输无赢吗?”秦老道:“我愿意这样横斗,不和譬如没见。和下发发利市,讨讨口彩。”空冀道:“现在口彩讨着,总算你额角头在家里。”亚白道:“你别笑他,他正是凶麻将,他起初见我一张东风,斗了一斗,缩住的,料想我上张必打,所以上家打北风,他一响不响,我没有跟斗东风,真错过机会。现在他和了,说风凉话,也是应该。”秦老哈哈一笑。旁边空冀总替他喊冒险不合算。正说着里面尤璧如走出,和亚白客套几句。空冀道:“你挖花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