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席上有两人辞谢不往。璧如心畏金大女儿银珠,也趁势辞着。空冀道:“老哥非去不欢。”璧如道:“实不相瞒,舟车劳顿了一天,晚上要早些睡,明朝我去找到沈衣云,再来尽兴。”空冀道:“衣云究竟缩在甚么地方?”璧如道:“大概在一家亲戚人家教读,给一位未来夫人看守住了,便不得自由。”空冀道:“原来如此。他那一位未来夫人,去年我在大舞台见过一面,确乎雍容华贵,不知是谁家闺媛?”璧如道:“有两位哩,不知你见的哪一位?”空冀道:“怎么有两位未来夫人呢?不是笑话吗?”璧如道:“确有两位,谁当选,谁落选,尚在未知之数,他正弄得无所适从,特地写信给我,请我上来斟酌损益的。详情我还没有仔细,大约他此刻正处于无可奈何之境。”
空冀道:“那么我要学着空城计上的诸葛亮,教你再探!探明白了报告我听。”璧如道:“理会得。此刻只好失陪了。”说罢,起身告辞,李大人送出房门,璧如出了清和坊,径到孟渊旅馆,开了二层楼一间十七号房间。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吃过点心,依着衣云所开的地址,自去探访不提。且说沈衣云去年圣诞节在游艺场碰见一老一少,心中大吃一惊,跟着他们走出游艺场,跳上汽车,开到孟德拉路九寿里弄口,下车走进一家住宅,门上钉着古吴陆一块铜牌,里面三上三下房子,收拾得十分华丽,当下在左面一间书房里坐下,自有娘姨捧上茶杯,敬上香烟,那主人和衣云十分客气。
看官,你道那人主是谁?便是衣云意中人湘林的父亲陆啸云。陆啸云陪着同游的一位少年,便是内侄钱玉吾。玉吾正和湘林十月初一定婚,怎会赶到上海来,未免突兀,不知此中另有别情,变出意外,使衣云听了,心惊胆战。原来啸云回去,替母亲徐氏做六十岁寿诞,天天和钱福爷一起混着。福爷谈起玉吾的亲事,高低不就,很觉为难。啸云颇有意思,把湘林攀给玉吾,当下便随口道:“那末现在新法,不避中表,何妨亲上加亲呢。”
福爷正中下怀,竭力迎合,便征求玉吾同意。玉吾对于湘林,早存求偶之心,只是难于启口。一听此说,当然赞成。那边陆啸云一意孤行,只约略在女儿前说了几句,料想玉吾才貌不弱,女儿决无反对之理。谁想到女儿心中,更有一个沈衣云的影子嵌着呢。湘林当时暗吃一惊,料想不致于即成事实,预备送信给衣云,徐图摆脱。谁知福爷玉吾急如星火,趁啸云在家,定下聘,以待来年择吉迎娶。啸云也很赞成办妥手续,以便了却向平之愿。当时选定十月初十行聘,玉吾喜溢眉宇,招汪绮云帮忙,发柬邀友,准备大宴朋侪。谁知这消息传到湘林耳中,顿如青天霹雳。
暗想这件事想不到办得这样神速,教人措手不及。一旦大错铸成,如何对得起良友。衣云虽不别而行,听得不在灵岩山下那里教读,必定守我誓约,在外亟谋自立,无非为娶我地步。我舍彼他适,于心何忍。况且信誓旦旦,芳心可可,舍他谁属。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无憾,我和衣云十年厮守,情投意合,岂忍得而复失。他是一个纯挚恳切的人,身虽飘泊在外,心中怕时刻有我的影子,我倘不能谅他苦衷,如飞絮游丝,随风粘着,将来怎能做人,哪有再见他面的余地哩。想到此芳心欲绝,酸泪迸流,只是羞涩女儿天性,此心只有衣云可告,怎能表白于父母之前呢。日复一日,聘期已近。湘林心急如焚,正无可逃遁之际,适衣云家帐房先生,送来一对银瓶。湘林摩挲两颗心心相印的鸡心内,留着两点泪痕,猜到衣云心碎泪枯,只是怨着衣云怎不回乡设法,难道乐观其成么?他还安闲着,送我一对银瓶,祝我和玉吾心心相印,那真是全无心肝的举动,怕他还不能原谅我的心,当我杨花水性,辜负他一番真挚的爱情哩。想到此,疑团莫破,坐在水阁上哭了一会,瞧瞧一对银瓶,越瞧越惨,越瞧越恨,发狠起来,推开窗子丢到湖中,只听扑通一声,水珠四溅,丢掉好像心里略宽一些。
从此又过两天,已到初七,湘林悲伤的神色,举措渐被母亲钱氏注意到,私下询问她,湘林又羞涩难言,半吞半吐。钱氏告知啸云,啸云暗吃一惊。当下亲去盘驳女儿,湘林只不肯说,逼不过了,泣着道:“儿年纪尚小,适人的时期,还没有到,所不愿受钱姓聘礼。倘爹爹必欲强人所难,女儿惟有一死,以报爹爹。”啸云道:“这事如何使得,为父的面子攸关,一言已出,怎好反汗,你女儿还须体谅苦衷,曲从我意。”湘林泪如绠下道:“爹爹,他事都可曲从,惟女儿终身之事,可请你爹爹垂怜我女儿一片私衷,许我自由了吧。”啸云发急道:“这便如何是好,日子又近了,叫我怎能回覆前途呢?你对于玉吾,有甚不如你意,或者你心上另有别人,我父亲是生你的,至亲无如骨肉,况且你又是受过高等教育,有智识的人,请你尽管把隐情告知我父亲,再行从长计议。你一味啼哭,总不是道理。”湘林好几次鼓着勇气,想把衣云推出,无如总说不出口,只管拭泪呜咽着道:“女儿年纪还小,容我五年以内,自己决定。五年以外不能自决,那时候尽爹爹攀给玉吾,女儿决无怨言。女儿对于玉吾,并无不满意地方,只是并不愿嫁给他。”啸云听得,委决不下,走开去又叫老母妻子去苦劝一番,湘林固执不允。啸云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盘旋不定。直到初八早上,还没有去回覆福爷。湘林那日索性不起床,要挟父亲,如不作罢论,情愿绝食而死。啸云还道是愤话,谁知直到晚上,湘林水滴不饮。钱氏发急,恐防有变,自回母家,对福爷报告详情,福爷惊诧失色。玉吾也在旁边,听得懊丧欲绝,只不知湘林有何意见。料想她心中决无别的恋人,怕啸云拂逆她的意思,一时发狠,想着恨不得插翅飞到澄泾,一问究竟。钱氏述了一番,福爷也只有冷冷的道:“那也没法可想,姑作罢论。待她心回意转时再说吧。”
钱氏回到家中,告知丈夫,一同到床前劝女儿进食。告她婚事业已作罢,湘林还不肯信。直到初十晚上,见没有举动,才起身喝下两碗泡饭粥,啸云合家惶恐,至此惊心稍定。这一会啸云吓怕了,再不敢谈起女儿婚姻事。隔下三四天,玉吾翩然来防,湘林羞不出见。啸云见玉吾神色仓皇,气急败坏似的,倒也老大担心。玉吾叫声:“姑夫,侄儿特来和表妹谈谈,问问表妹心中对吾有无憎恶之处。侄儿关于品性上不良,能改则改。关于父母遗体上,自己觉得毫无缺陷之点,妹妹为甚么要唾弃到我这步地位,使我贻笑朋侪,传为话柄。今日以表兄资格来见表妹,表妹似乎毋须避面得,请姑夫一言,使侄儿和表妹得相当的见面地位。”啸云瞧出玉吾已失常态,心受刺激,也莫怪其然,当下安慰了他一番,去唤女儿下楼。湘林那肯依从,好容易捺下玉吾一方,啸云亲自送回福熙镇。明日湘林母女,同到玉吾家里。玉吾见了湘林,翻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啸云见玉吾抑郁不乐,隔下三四天,便领着玉吾,同到海上,陪他四处游逛,玉吾才得把一颗忍泪含酸的心,渐次澹忘。
那天碰见衣云之后,衣云一见玉吾,已惊出意外,那禁得起再见一位父执陆啸云哩,啸云在上海后马路,开设一家钱庄。孟纳拉路,便是啸云的公馆。啸云和新娶一位爱宠住着。当下啸云留衣云到家,非常亲热,因为啸云未到上海营商以前,和衣云父亲十分亲善,还是换过金兰的,所以衣云叫啸云一声世伯,不同泛泛。啸云已二三年没见过衣云,这时一见面,当然非常欢喜。玉吾旧雨忻逢,欢然道故,更加喜形于色,只有衣云心中,十分难受,衣云不敢开言问玉吾姻事,只推托日前校中事冗,不克回乡吃你喜酒。谁知这一句话,又触动了玉吾愁思,沉下脸道:“老哥你难道还没晓得,不该说笑我啊。”
衣云一怔,当下问他底细。玉吾低低将详情细述一遍,只把衣云惊得目瞪口呆,暗暗喊声惭愧,从此衣云又平添了一重心事,暗想湘林誓死不受玉吾的聘,心中定有所待,那末舍我其谁。她既不渝此心,教我实处于为难之地。当下面子上依然欢笑自若,陪玉吾、啸云天天游逛,可是心中隐痛,十分难熬。一日九回肠,无时不在湘林身上,直到十二月半边,正在校中结束课程,忽又一波未平,一波陡起。木椟陈氏舅父家盗劫,劫后舅父移家海上,赁宅北城都路定一里,迁居既定,舅父走访衣云。衣云闻讯,又惊出意外,当下随至舅父舍下,见过舅母、琼秋,知舅父有久居计,拟在海上作贸迁,舅父另辟一室,唤仆役将衣云校中铺盖物件搬至舍下,仍命衣云教读小儿士芳。琼秋和衣云又十分投契,衣云有时也陪同舅父外出游散,观剧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