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兴致很佳,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概。只有衣云面对琼秋,心怀湘林,徒唤奈何。新年几天,衣云知道玉吾还没回去,便约玉吾到舅父家下小酌。玉吾见过衣云舅父,却也话得投机。主人殷勤劝酒,玉吾多饮了几杯酒,私下把心事和盘托出,告知衣云。原来玉吾爱慕湘林到极点,大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概。要求衣云尽朋友之谊,一同回去,规劝湘林从命。衣云听得,哪敢担当,只是给玉吾逼得无可推委发急起来,写一封信给尤璧如,约略说明为难情形。璧如何等乖觉,早已瞧科。到八分,特地赶到上海来解围。那天衣云正在舅父书房里书空咄咄,把指尖醮着水盂里的水,在桌子上写着"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只管低徊讽诵,琼秋掩在他背后发怔。这当儿门铃响处,开进一位小大块头来,请见衣云。衣云一见喜出望外,欢迎着道:“救命皇菩萨来了。”正是:
明珠欲赠还惆怅,恸哭无从见泪痕。
不知来会衣云者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二十六回文章贾祸两首打油诗妙计钩郎三杯白兰地
话说沈衣云正在书房里独自出神,书空咄咄,琼秋掩在他背后,猜测他有甚么心事似的。那时门铃响处,开进一位小大块头来,请见衣云。琼秋当下一溜烟走向里面去了,衣云一见那人,喜不自胜,邀进书房,让他坐下炕上,问道:“璧如兄,你今天到吗?”璧如道:“我接到你的大函,如奉丹诏,昨晚即忙赶到,住在老地方十七号。”衣云道:“那真对不起老哥。”璧如道:“这里可是你令母舅府上么?”衣云道:“正是。”璧如道:“主人可要请见一面。”衣云道:“他早已出门,不用客气。”璧如对楼窗上一望,帘波荡漾,隐约见得螓首蛾眉。璧如道:“这里似非谈话之处,我们外边计议罢。”衣云道:“很好。”当下两人走出定一里,径回三马路口孟渊旅馆,走进十七号,自有茶房泡上一壶茶,两人坐下密谈。衣云道:“老哥,我先要问你,你去年匆遽回府,尊大人可有甚么责言?此项消息,究竟是谁传递的?”璧如笑道:“一言以蔽之曰:笑话而已。”说罢只管呷茶。衣云道:“笑话何妨谈谈,我和老哥还有甚么话不可谈咧。”璧如愤然道:“怪来怪去,又要怪到婚姻问题上去。”衣云一怔道:“咦,怕尊夫人下的那一道伪金牌吗?”璧如道:“内人在我掌握之中,哪敢道半个不字。其中另有缘由,今天我不妨尽情告诉你,你总也知道我从小订婚的,那就坏在从小订婚上。岳家生下两个女儿,把小的一位攀给了我。谁想他们把大的一位早攀给一个村夫,你想气不气。”衣云听得不禁卟哧一笑道:“老哥,你这句话,未免责人不当吧。你不能将二乔并锁,怎禁得住红杏出墙。况且阿姨嫁村夫,干卿底事,你嫌他们低微,无妨不认他僚婿,何气之有!"璧如道:“老弟有所不知,那村夫安分守己,倒也清清白白,我未见得瞧不起他。可是不守本分,索性领着妻女,到上海来做卖笑生涯,你想我席面上碰见了,丢脸不丢脸。”衣云道:“原来这样,那末你碰面过么""璧如道:“不但我碰面过,你也见及,还很赞成他哩。”衣云道:“咦,那却想不起了。”
璧如道:“去年轮埠抱小囡的一位,你总想得起。后来在奇侠楼那里又见过,你怎会忘却?”衣云猛想起道:“哦,那小妮子,是你的小姨吗?”璧如道:“不是,是她女儿。”衣云道:“原来外甥女,你说穿了,我疑团尽释。上回怪不得你红着脸,搭讪不下,我还道你的芳邻,谁知关系很深,莫怪你难堪,真糟透了。
只是去年尊大人一封信,关她甚事呢?”璧如道:“祸根就起在她身上。我去逛过后,他们父女,本来在一块儿,觉得碍眼,加着我当面教训了他几句,他怀恨在心,胆敢托拆字先生,写下一封不知所云的信,寄给的父亲,不但含着通风报信性质,还把我结结实实教训一顿。你想我家父见了气不气,所以要下一道紧急命令,召我回去。我到家里细细一调查,便洞知底细。当把详情告知家父,说穿他是报复性质,家父也便释然。”衣云道:“那真岂有此理,可是犁牛之子,我见犹怜。”璧如道:“老弟你别生妄想吧,你自己打量打量,身处四面楚歌中,尚有此闲情逸致吗?”衣云心中一怔,问道:“你哪知我底细?”璧如道:“我早已洞达。”衣云道:“怕你未必深知其细。”璧如道:“老弟,你别好整以暇吧。我只消在你书扎里面,仔细猜想,觉得你的神经已乱,早受情丝绊缚,你说左右为难爱莫能助,我早就猜到你左右确有为难之处。后来又得玉吾一函,说你陪着表妹吟诗作书,踪迹少见,又增一层新理想,更把你去年见了玉吾请柬,骤失常度,喝酱油汤的一段笑史印证着,简实把你左右为难的情形,看得了如指掌,洞若观火,你道我说谎吗?”
衣云听得,呆了一呆,叹口气道:“知我者其惟老哥乎!我正身在奈何天,日唤奈何,非老哥替我计划一番,我简直超脱不来。”璧如道:“先要问你,双方发生过肉体上关系没有?”衣云道:“那是纯洁的。”璧如一笑道:“不信你大兵过处,秋毫无犯。”衣云道:“天日可表。假使一发生关系,不论那方,事情却好办了。为着双方全属纯洁的爱,教我无从取舍。”璧如道:“那真难了。爱联三角之盟,鱼与熊掌,你老弟又无兼取之可能,那末我只有学着周郎的口吻,既生瑜何生亮,也是天公小弄狡狯,使老弟为难于两雌之间。”衣云道:“老哥你莫打诨,快替我设法。”璧如道:“你先把过去节略说一遍给我听听,容我深思。”衣云当真把湘林、琼秋眷爱的大概,背述一遍。璧如听得,摇头不迭道:“为难为难,我听你讲,简直铢两悉称,轻重也无从权起。老弟没有话说,我只怪你作茧自缚,现在抵当一个小身体,给那双料情丝,牢牢捆缚吧。”
衣云道:“老哥,你是个智多星,总有法想的。”璧如道:“可是我智囊中,委实没有这条妙计。你要顾全双方信用,不伤情感,安度难关,怕拉起古墓里的张良、陈平、诸葛亮、刘伯温来,也是无能为力。照我看来,两硬必有一伤,天下事,决没有全美的。你择定了这一方,只有硬硬心肠,斩断那一方,否则真要像小儿拔河之戏,你做下一根绳子,给他们东拉西扯,结底归根,断作两段。到那其间,悔之晚矣。”衣云听得,点头称是,蹙着眉道:“只是教我何取何舍呢?”璧如道:“那要你自己有鉴别力,放出江西人识宝的眼光来了。”
衣云道:“直使我无从鉴别起。”璧如道:“我要学西楚霸王的大言了,叫做先入关者王."衣云叹口气道:“我可不忍歌虞兮之曲,不忍见乌江之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