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推门走进一位少年,散客一呆,忙道:“衣云兄,第一回来,短衣相见,待慢得很。”衣云道:“不必客套。”散客招呼他坐下,倒上一杯茶,问道:“此刻甚么地方来?”衣云道:“我刚到尤璧如寓所,没有碰见他,一个人等着寂寞,特地雇车到此拜访,不知昨日之约,有何见教?”散客道:“文小雨新办一所函授学校,托我聘请一位改课卷撰讲义的职员,我想举荐足下,未知尊意怎样?”衣云听得文小雨姓名,暗想前回不是吃他两粒汗垢弹子的,怎敢应聘,当对散客道:“本来很好,实因小弟另有职务,未遑兼顾,请另行物色吧。”散客也未敢相强,介绍众友和衣云相识。
其中有一位邵农先生,年方及冠,黑苍苍小圆面孔,一口半广东半上海话,衣云问他姓名,他笑吟吟把一册小说授给衣云,衣云瞧见小说上署名,写着天虚我生作字样,不禁肃然起敬道:“这是足下大着吗?”邵农道:“岂敢,鄙人遣兴之作。”衣云道:“久慕盛名,足下着作等身,佩服之至。”邵农道:“彼此同文,何必客气。”衣云既而一想,天虚我生的照片,好像在甚么杂志上见过,年龄已长,决不像他,再把小说细细玩读,文理尚欠通顺,仔细一瞧,不觉恍然大悟,原来署名上面,更有一行小字,写着"癸丑年重阳后三天,虚我生作"自己读作跨夹句,他明明叫虚我生,暗暗佩服他心计之工,无心复加。照上面一行字,人家约略一瞧,总要读跨夹句的,他便利用人家误会,博取几句誉辞,出出风头,天下好虚荣的,怕再没有超过他了。当下不觉噗哧一笑。散客道:“衣云你笑甚么?怕读了跨夹句,认错他是陈蝶仙先生?其实邵农太会取巧,人人要缠错的。”邵农笑了一笑道:“弄弄乖张罢了。”散客道:“你们那批人,专喜欢弄乖张寻开心。”
谁知这句话一出口,动了公愤,邓坚、莲渠等,大家不答应。王川道:“散客,你说话别一网打尽,我是规规矩矩的,不像你们专喜弄笔头,挖苦人家,寻人家开心,我只会画几幅画,再老成没有。”散客道:“王川你替我免开尊口吧,正有人要兴问罪之师,向你交涉哩。”王川道:“你别恫吓我,我绘画决不会开罪于人的。”
散客冷笑一声道:“哼!徐花雨一幅新婚放大写真,你画得好。”王川道:“这一幅放大,算得逼真了,难道他还不满意么?那真难矣哉!"散客道:“他嫌你太逼真了。你还有一幅副本,他也寓目过,你怕还睡在鼓里咧。”王川听得道:“哦,这幅副本,他见过么,那是再好没有,我生意经有得做了,这也算不得开罪他,情理中应有之事,他有甚么气苦?”散客道:“你还要嘴硬么?”邓坚、孙莲渠等大家问甚么一回事?散客宣布道:“我的一位朋友徐花雨,去年把一幅新婚俪影,托我介绍王川放大,他画了两个多月,才始脱稿,果然画得五官部位,一丝没有走样,花雨的夫人,鼻梁上有两三点麻子,那幅画稿上,隐约也有两三点麻子,为着逼真起见,这却不能怪他。谁想他拆下一个大大的烂污,而且这个烂污,不易容穿绷的,竟然穿绷,好算得是天破。
有一天,我同花雨去探访汪初益的儿子汪钟波,他正新买一套欢喜佛像十二幅,幅幅工细笔仗,花雨一见,爱不忍释,一幅一幅翻阅,啧啧称赏,谁知看到结末一幅,呆了一呆,其中男的一位,越看越像自己,女的更加像自己新夫人,而且鼻子上也有几点痘痕,花雨疑团莫释,当问钟波向谁买的?钟波实言,托王川绘的。花雨料想是王川依照自己一张新婚照片临描的,所以一丝无二,绘得活龙活现,当下这一气,气得日月不明,拉了我,和我秘密商量,这事如何交涉起,我为了双方都是好友,而且自己介绍人,交涉起来,也不能脱此干系,当时我便对他说:你向王川交涉是交涉不来,那一幅欢喜佛像,钟波未见得肯借给你作证据。即使有了证据,图上又没王川署名,怎好向官厅起诉。照我意思,还是和钟波情商,把十二幅图收买了,那便没有这回事。花雨总算听我话,忍痛化一百二十元,向钟波转买下十二幅欢喜佛像,拿回去给新夫人看了,羞得置身无地,大骂王川无赖。这件事,假使我不在其中调和,不是要闹出乱子来吗!你们想想,王川这个烂污,拆得未免太岂有此理吧!"邓坚、莲渠、衣云听得全笑了。散客又道:“他自以为这项东西,人家买了,决不至于给人赏鉴,永远不会得穿绷的,谁知花雨和钟波好友,碰巧给花雨瞥见,这不是天破么!"王川冷冷的道:“谁教花雨面孔生得太漂亮,漂亮面孔,我便临摹一下,其实花雨不见这幅图,我早已料到钟波一定要送给花雨瞧的,花雨当然只有收买之一法,花雨一收买,钟波不是再要作成我画十二幅图,我又好做一笔生意经。现在照你说,一百念块钱我又好抵当一笔用途了。”
散客道:“你原来这般打算,可称心计独工。”王川道:“那也不能编派我不是。
他们新婚夫妇,这一回事,差不多家常便饭,有什么惊怪,我要寻他开心时,一个画他新夫人,一个画我自己的照相,或者另外画一个张三李四,那么对不住花雨,现在画的原档,他决不能和我交涉。”散客等大家说笑他一回,王川神色自若道:“现在人心如此,人人爱好这种玩意儿,你好好替他们画一张寿照,要他们出五块十块钱,他们总觉肉麻心痛,有意挑剔,假说眼睛太小,鼻子太胖,少出一两块钱,也是好的。独有这种玩意儿,一百八十块钱,他们爽爽快快摸出,一些儿不心痛的。我画这东西,也是迎合社会心理。我们要立足在上海,社会心理不得不研究。否则固执一见,强到底简直要苦到死。散客你道对吗?”散客也为心动。衣云这时别了散客,雇车回到孟渊旅馆,走进房间,见璧如、玉吾相对密谈。衣云道:“璧如你刚才哪里去的?害我等下两刻钟,不见你来。”璧如道:“你问玉吾呢。”玉吾只不做声。衣云又道:“璧如,你昨晚可是打电话我的。半夜三更,有甚么要务?”璧如道:“我想叫你来一同侦探玉吾。”衣云道:“他昨晚同我一起叫车回去的,你侦探他则甚?”璧如冷笑一声道:“你问问他,昨天回寓没有?”衣云一怔,对玉吾面上端相一会。
璧如道:“他新有所遇,昨晚在阳台之上,我和你都给他瞒过,你想他本领大不大?”衣云惊道:“是谁呀?”璧如道:“他不肯直招,他一位相好,我很熟悉,你见了怕你也认得,只恨我昨天当面错过。”衣云道:“你怎会碰见他?”璧如把昨晚事说了一遍。衣云道:“奇极怪极!他哪里有此艳遇?非请他尽情宣布不行。”
玉吾只管笑嘻嘻阅报。璧如道:“他今天一清早来敲我的门,拉我去吃点心,我假做不知,问他怎样赶早,他推说昨晚敲不开家里大门,宿在一家小客栈里。我问他哪一家,他又回答不来,其中不是大有可疑之点吗!"衣云道:“照此我们不敢和他一块儿闲逛,他家里只知他和我们一起,万一发生变故,我们挑不起这副重担。”璧如道:“你话不错,他不宣布,我明天早车回去了。”玉吾听得,笑嘻嘻道:“你们不用发急,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要你们担心。昨晚事,说也无妨。那人难道璧如也起忆不起,我不相信。”衣云道:“究竟是谁?”玉吾道:“那人做过一回璧如临时夫人的。”璧如道:“别打谎,我素无外遇。”玉吾道:“便是那戴门杨氏。当初亲亲热热叫璧如一声亲丈夫的。”璧如恍然道:“哦,想着了,不错不错,不是去年那个捉牙虫调水碗的女子么?”玉吾道:“不差。”衣云道:“咦,你怎么又碰见此人,真意想不到。”玉吾当把昨晚事,说了一遍。衣云道:“奇极。”璧如道:“以前你也不过一面之交,昨晚怎会一触即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