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怕更有远因。”衣云笑了一笑道:“远因只消问我。”璧如道:“哦,我却早知底细,快说快说。”衣云对玉吾面上望了一望道:“玉吾,时至今日,实逼处此,不能替你再守秘密了。”玉吾默然。衣云便把去年舟中相遇,听得玉吾自述一番遇险情形,转说一遍。璧如摇头咂舌道:“好险啊,玉吾,你的胆子太大,此番还敢接近,闹出乱子,不是耍的。你在客地,比不得家乡,上海地方,仙人跳,活络门闩,花样繁多,出乱子无非在妇女身上,妇女简直是祸水,你一个不当心,便要堕其计中。”玉吾不待璧如说毕道:“这却可以保险,她真心对我,决无意外。她不是真心对我,怎肯把自己的秘密,拆穿我听呢。”璧如道:“你一厢情愿,那也没法,我们总替你寒心,不知你伸后脚没有?”玉吾道:“她得闲打电话约我。”衣云道:“你太老成,连家里电话号码都告知她,绝不留余地的么?”璧如道:“玉吾情场中易容粘着,他喜欢实行,和我们宗旨不同,要知走马看花,原不过赏鉴赏鉴,偶一攀折,便成烦恼,往往弄到不能自拔为止。”衣云道:“昨晚事,不能怪他,他乡遇故知,情有不能自禁,以后我劝玉吾,小心一些。”璧如道:“玉吾,我们还是早作归计罢。”
玉吾道:“请你守我数天。”璧如笑道:“你更图背城借一么?只是胜负在此一举,你再要留连,我非倒戈不行。”衣云笑作一团。玉吾道:“至迟三天,三天没有消息,我便弃甲曳兵而走。”璧如道:“算数,静候凯旋。”衣云道:“玉吾你守他电话,要等在家里的啊。”玉吾道:“他电话总是晚上来的,我日间不必呆守。”
从此以后,璧如、衣云等,又逛了三天,甚么虹口广东妓院打茶围,六三亭日本菜馆吃酒,叫艺妓舞子。玉吾目迷五色。璧如道:“这地方便是广寒宫,蓬莱仙岛,也不过如此。”玉吾道:“你说更有甚么脂粉队,鸳鸯池,欢喜佛,种种名目呢?”璧如道:“鸳鸯池在虹口,有一处西洋浴室,女子擦臂,熟客更有一种特别好处,怕你不胜其嬲,下会去吧。欢喜佛参观参观极便当,各大旅社喊得到。脂粉队我马上陪你去。”当下三人赶到爱而近路,走进一宅很大的洋房里,自有人来招呼。璧如等一语不发,只管走上楼梯。娘姨引入一间很精致的房间里坐下,电灯一开,只见铜床绸被,布置得花团锦簇。当下璧如问那娘姨道:“二小姐在这里吗?”娘姨道:“二小姐到广东去了。你要叫谁,我替你叫去。”璧如道:“我出门了半年,没熟户头,你拣此间几只鼎,一起叫来谈谈。”娘姨道:“小桂凤好吗?小毛囡好吗?”璧如道:“你只管叫来。”娘姨道:“叫几位?”璧如道:“五六个也不妨。”娘姨走出房去,璧如道:“此间要算肉林中最大的。我说那二小姐,还是一位公使夫人。她的伯伯,当今一位大老,赫赫有名的。”衣云道:“既属贵介系,为甚么要做这勾当呢?”璧如道:“进款多。这里一天进款,要抵县知事道尹一月官俸。天下熙熙攘攘,无非为利。二小姐有此进款,还管得甚么家世。二小姐常常说,现在做官,远不如我做这勾当。政府穷得精光,时常欠俸,搭公债票,牵丝扳藤,我们做这行生意,硬碰硬,一律现交。所以有几位穷官僚到这里来逛逛,打听打听我的进款,心要热辣辣地,恨不得教小老婆来抢我生意经,其实抢不来。俗语说,死店活人开。
我们这爿简直是活店,那容得死人开。他们那批养尊处优的姨太太,简直尸居余气,那里弄得来这个行档,怕叫她们来招待主顾,也吃不下这碗饭。你们想,二小姐这一番话,说得何等确切。现在做官,是不及她干那勾当了。”正说时,络续走进四五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璧如不管好歹,命她们坐下,请玉吾赏识。玉吾道:“未免脂粉气太重,你瞧个个浓妆艳抹,天然姿色,一些儿瞧不见了。”璧如笑道:这就叫脂粉队呀!上海昼锦里,几家香粉店,倘使不用她们推广生意经,不是要关门的么!"衣云、玉吾听得全笑了。璧如约略和那批女子谈谈,问问她们香水精用哪一种,扑面粉用哪一类,敷衍了一刻多钟,娘姨走来,便给她十块钱,吩咐一律遣散。玉吾道:“我不觉好处,只闻得一股香味。”璧如道:“十块钱不过闻闻香味而已。你要叫他们洗尽铅华,简直个个牛头马面,怕你见了,惊心动魄。”玉吾道:“原来如此,那不敢请教,我们回旅馆去吧,明天要动身的。”当下三人径回旅馆。璧如道:“玉吾,你那背水一阵,定占胜利,否则谅你不肯收兵。”玉吾一笑道:“明人不必细说。”衣云道:“玉吾,你明天一定要走吗?趁火车呢轮船?”璧如道:“你那里我有一副行李,明天你托人送到轮船上,还是趁轮船吧。”玉吾也道:“趁轮船的好,姑夫还遣人送我。”衣云道:“轮船要四点钟开,我一定恭送到埠。”
玉吾怏怏不快道:“衣云,你不送我回里,太说不过去。”衣云道:“老友,恕我一行,我对于你那件事,简直无能为力,只有徐图设法。”璧如插嘴道:“玉吾道你不能强人所难。衣云与湘林只有小时同学之谊,现在他对于你中表之亲,也不卖面子,他去说,更有甚么效力。况且婚媾之事,旁人无从插嘴,你请衣云下乡,演成嬲字式的求婚,未免贻笑大方。我放肆说一句话,湘林也未见得天仙模样,你玉吾翩翩浊世佳公子,何患无妻。她既瞧不起你,你何妨舍之她求呢。”玉吾嘿然。衣云道:“古人说,妻者齐也,夫妻一世相终始的事,我以为也勉强不来的。”
玉吾道:“我本来不相强,姑夫起初说她很愿意,后来忽然中变,究竟她甚么意思,或者她心里另外想起一个目的人物来,那目的人物,比我人品胜学问好,那却不要说起。倘下嫁那种贩夫走卒,岂不是要替她惋惜的么?”璧如听得,一笑道:“你又发痴了,她嫁人,自有权衡,她嫁贩夫走卒,自己人格问题,无容你惋惜。况且她受过高等教育,不肯嫁你,总有胜你玉吾的人才,在她眼里。你也是聪明人,何弗争一口气,娶一位胜过湘林的人才,那时候便好扬眉吐气了。”玉吾道:“话虽如此,湘林我从小相与的,她这样幽娴贞静,叫我舍此焉求。我疑心她另有目的人,其实她和男性很不接近,你瞧她情愿舍此繁华世界,缩在荒村陋巷间,她的品性恬澹,可想而知,一定没有第二个人,受得起她青睐。这句话,你璧如不大接近,怕不见信,你问衣云吧。”衣云这时哪里接得下口。玉吾偏偏逼着衣云道:“衣云,你和湘林很接近,你眼光里瞧去,她可有第二个心上人么?”衣云免不得开口道:“我又不能钻到她心里去,哪里晓得她心上有人没有?”玉吾静默了一回道:“姑夫说的,她有誓言,五年不嫁,遵父命嫁给我。我照她这句话上推测起来,断定她没有第二个人,还在犹豫之中。我无论如何,守她五年。”璧如笑道:“只有节妇守节,你这样子无名无目,算甚么意思,真好说痴汉等老婆了。在我的眼光看来,湘林外边也读过书的,你焉知她没有第二个人。她的五年期限,或者待那人设法娶她,那人五年不去娶她,她只好疮了肺管,嫁给与你。你道我这个理想对吗?”玉吾道:“不至于此。衣云,你道璧如那个理想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