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云道:“也说不定。”璧如道:“假使果真如此,你要瞧湘林相手方面那人的命运怎样了。那人有能力娶湘林,你便大失所望。能力所不及,你便坐收其利。好在五年易待。你伸长着脖子望吧。”玉吾道:“当真这样,那人便是我的情敌,我情愿效法欧化,和那人决斗。”璧如笑道:“你这样瘦怯书生,决斗一定失败,我想你还是巴望时疫流行,把那人瘟杀了吧。”玉吾道:“你别打诨,不切实的话,去谈他则甚!我想还是请衣云去探探消息。”衣云笑道:“这个消息我哪里探得到,假使我去问湘林,你有情人没有,她说情人就是你,那么我承认好呢?不承认好?”玉吾道:“你尽管承认,湘林嫁给你,我决不和你决斗。”衣云笑道:“怕你嘴说说罢了。我自问无福消受。”璧如道:“衣云你不必推辞,玉吾客气,你何妨福气,明天快快一同回去,请玉吾执柯,先前我吃玉吾、湘林的喜酒吃不成,现在又要吃衣云、湘林的喜……"
正说时,房门外闯进一个人来,把众人的谈锋吓住。衣云眼快,叫道:“老伯,难得驾到。”玉吾也道:“姑夫你怎会一人来此?”啸云道:“专来候你们吃夜饭去呀。”那时璧如面上红红的,和啸云扳谈道:“老伯,好久没见了,还是去年在乡间碰过面。”啸云也问了璧如几句客话,四人一齐走出旅馆。璧如偷偷对衣云扮个鬼脸,衣云低低道:“你太拆烂污。”四人钻入汽车里,径到一苹香下车,一同走上楼梯,一间菜间已定完,那天为的有喜事,只剩外面公司统间有空。西崽赔笑道:“你们四位,可要就在公司间将就将就罢,场化小,实在对不住。”
衣云道:“老伯,我们都是熟人,何必客气,公司间很好。”啸云道:“那么不恭之至。”四人坐下靠栏杆一桌子,自有西崽来分配刀叉碟子,送上柠檬茶,啸云请璧如等点菜,璧如道:“此间公司菜很好,公司菜吧。”西崽当去吩咐四客公司菜。啸云又问璧如喝什么酒,璧如不敢放肆,推说素不喝酒。啸云道:“足下一无嗜好,那真难得。”玉吾、衣云等那时大家端端正正坐着,目不邪视。璧如道:“老伯要待几时再下乡?”啸云道:“也弗定,得闲回去逛逛。”璧如道:“明天我同玉吾一起回去,其实你可以不必差人送了。”啸云道:“那是更好,费心你照料一切。玉吾初次出门,一些不知,要你老哥将护回家。明日上午,请到舍间来便饭,一同上轮船。”璧如道:“不必客气,午后准到府上,轮船要四钟启碇,尽可从容。”说罢西崽一道一道菜送来。那时楼下吃喜酒宾客,鱼贯登楼,走进菜间坐席。一回儿啸云等菜将吃罢,那边菜间里叫的堂唱,纷纷而至。不识相的幻幻,瞥见玉吾,忙来招呼道:“钱大少,尤大少,伲搭啥来也弗来,堂差要转格。”玉吾红胀着脸,只说不出话。席上还是璧如老练,对幻幻笑笑道:“今天不必转,明天叫你。”幻幻一笑自去。
啸云道:“咦,想不到玉吾很会白相,上海来两三个月,堂子里倌人都认识了,我姑夫不及你。”说罢,笑了一笑。璧如道:“前天我有一位朋友,也在这里请客,玉吾在座,那朋友硬要玉吾转一个局,所以今天认得。”啸云道:“逢场作戏,未始不可,只要不着迷就好。年纪轻花柳场中,只怕着迷。”璧如道:“金玉之言。”说罢,啸云会过钞,走下楼去。外边名花结队而至,奇侠楼老四,瞥见璧如等钻入汽车里,抢步上前叫道:“尤大少哪里去?马大少今天在我们房间里请客你来么?”璧如只点点头,汽车已开向四马路那里去。啸云道:“你们看戏有心思吗?”璧如道:“今天想整理行装,不奉陪了。”啸云一笑,也不相强,送三人到孟渊旅馆之后,自回家去。衣云等大家喊声惭愧,璧如瞧桌子上,果有空冀的请客票,笑道:“马先生的兴致真好,我们一同去辞行好吗?”衣云道:“你去一趟罢,我和玉吾在这里讲讲,你快去快返,堂唱可以不必再叫。”璧如匆匆自去。玉吾对衣云道:“璧如谈锋太畅,刚才几句话姑夫听得没有?我想一定听得,岂非笑话。”衣云道:“倒不是呀,我要劝你,心事放在心里还是不宣布为妙。”玉吾道:“老哥,我不宣布要闷死了。你想我碰下这样一个顶子,气苦不气苦?你老哥和我相知较深,你眼光里看我和湘林有团圆之望么?”衣云道:“我也不知湘林心里,究竟什么宗旨?”
玉吾道:“刚才璧如说的,湘林若有所待,你道确不确?”衣云不耐道:“湘林很恬静,决不致有意中人,我猜她或者要待几年嫁你,你别心急。她说五年,你守下五年再讲。好在你年龄也不大。”玉吾道:“你这几句话,很听得进。”衣云道:“那末照此做去,别多思虑,水到渠成,总有圆满之一日。我实不能下乡,只有飘泊天涯,以终我生。”玉吾道:“你在舅父那里大概很得意,表妹的婚姻问题,一定可成事实。”衣云道:“别谈她吧,我心里的苦楚,比你十倍难熬。你还好和友朋讲讲,我只有自肚里商量。”玉吾道:“我不信你有甚么心事,那一天瞧见你表妹的神情,对于你十分挚爱,还有什么解决不下的难题么?”衣云道:“不可说。我们不谈吧,谈谈快境,你对于那捉牙虫的,怎生办法?”
玉吾道:“那人却一片真情对我。前晚宿在外面,我对她说,尽此一宵缘,怕回去以后,不见得即来海上,将来又恐找不到你,以后遇合很难。她闻言涕泗交流。我见她委实是个多情人,她又誓死相从,我实无可为计。”正说着,璧如来了。当晚三人宿在一块儿,明日吃过饭,同往九寿里小坐一下。啸云把汽车送玉吾、璧如到轮埠。衣云回去整理以前璧如的行李,遣人送至轮上,自己也到轮埠送行,直至启梃始归。从此又过他的离群索居生活,每日教授士芳读书,和琼秋谈谈诗文字画,不大出门,忽忽春去夏来,舅父和人合股,在后马路开一家正义钱庄,衣云不时去逛逛。那庄上经理,便是华丽霞,收租帐房丽云的哥子。丽霞又请衣云兼任庄上文牍,衣云对于公务很忙,所以无暇游逛,直到暑假学年开始,衣云舅父欲使士芳习些商业知识,送士芳入商业学校肄业。衣云除钱庄上文牍职司之外,无别种课程,稍得闲暇,偶在外面逛逛。
那时已是深秋天气。一日垂晚,衣云经过大马路日升楼那里,碰见王散客,匆匆走来,拍拍衣云的肩膀道:“老哥哪里去?”衣云道:“没有定踪。”散客道:“好久没见,我们喝杯茶谈谈吧。”说着引衣云直上西施公司附设的西施茶楼,坐下一张红木上,茶房送上两杯茶。衣云一眼瞥见茶室帐桌上,坐的一位便是邵农先生,招呼过了。散客道:“此间非常幽静,茶客都是几位文人。帐房先生邵农,更属好友,喝茶不消出钱,以后可以常来坐坐。”衣云道:“听说老板广东人很认真,怎么喝茶可以不化钱?”散客道:“你有所不知,此间一天到晚,总有几位茶客,泡一壶茶,喝一开水便跑的。邵农先生留起那壶茶叶,供给我们解渴,这不是双方不损失,老板也不能说话吗。”衣云道:“原来如是,我们喝的茶脚水。”散客道:“茶脚虽则茶脚,味儿刚刚透出,既不化钱,何乐不为。”正说着,邓坚、王川、孙莲渠那批朋友来了,一齐坐下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