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低低对散客道:“你那返魂囊生意真好,风行一时,今天应该请我吃一碗滑肉面。”散客道:“当然有得犒赏,只是此刻没有现款,我想出一个推广妙法,你们只消依计而行,事成之后,请你们吃伊府锅面,外加十个包子。”王川道:“你说出方法来,我们一定效劳。”散客当和王川耳语一番,王川乐得扒耳搔腮,连声道:“妙计!妙计!"那时忽又走进一个人来,四十多岁,四方面盘,两撇小胡子,一双肉里眼,走路文绉绉的,各人站起身来,叫的他姜先生。邓坚更加恭恭敬敬叫他一声老师。看官此人上海小有名望,虽姜太公子孙,和蒋门神有缘,酷爱杯中物,名唤作起,山阴人,做过上海很有名的《民气报》主笔,那《民气报》本来是一位周豪先生办的,缺少一位主笔,那时作起时常投稿到《民气报》,周豪读他文字,很有才气,写信招他到馆谈谈,谁知作起十分清高,不肯应召,周豪连写三封信,他只顾缓言辞谢。周豪更佩服他气节不凡,效法刘玄德三顾茅庐,总算作起为霖雨苍生起见,出膺重寄,周豪便拜他为总主笔,月薪贰百元。作起住客堂楼的,顿时住起三上三下房子来,也算为寒士吐一口气。谁知不满一年,袁氏当国,摧残民气,报纸禁销内地,顿时一落千寻。
周豪因经济困迫,辞去主笔。姜作起先生哪知昔日招之不来,今日挥之不去,第一个月恋栈着,周豪质去一件灰鼠袍子,一件狐腿马卦,弥补过去。第二第三个月,无法应付,只有把姜先生的铺盖送到黄包车上,对着姜先生,双膝跪落,磕下三个响头,姜先生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总算无条件下野。自从卸任之后,一向赋闲。适逢西施公司西菜馆开幕,作起连日设宴请客,签字单子一叠,月底总结一百九十余元,此项巨款,作起一时哪里筹措,正逼得走头无路之际,天网恢恢。来了一个救星邓坚。邓坚家计充裕,仰慕姜作起文名,经王散客、邵农等从傍怂恿,当下写一个门生红柬,封二百元贽敬,顶在头上,跪到作起面前,叫声老师在上,小弟子宝山邓坚叩首叩首三叩首。作起身子一偏,一手接钞票,一手斜招着,说声我徒免礼,从此以后,作起非但把大菜馆一百九十余元如数清还,更落着夫人身上一套绒衫绒裤,自己一只暖帽,邓坚外加请了老师两餐西菜,碰面时总是高叫一声老师。
那晚作起一到,剪断了散客的谈锋。散客让他坐下,倒上一杯龙井茶,细谈文学诗词。衣云无心细听,辞别众人走下西施茶楼,觉得身上穿的夹衫有些寒冷,匆匆走回定一里,经过新世界那里,忽见一人穿件夏布长衫,带顶草帽,手中执根司的克,衣云不觉一怔,叫道:“凤梧兄,你怎么这副打扮,不冷的么?”凤梧道:“你不知我刚从热带地方来,所以还穿着夏衣。”衣云道:“哦,你不是刚从南洋轮船上岸么?”凤梧道:“不差,我到星加坡只有四个月,热得很难过,每天用冷水冲,简直冲不惯,逃回上海来的。”衣云道:“现在到哪里?”凤梧道:“民主报馆去。”衣云道:“那么你要冷的,快去换衣服罢。我明天来望你。”凤梧点头自去。马路上有许多闲人,望着他发笑。他佯为不觉。
衣云回家安宿不提。第二日早上,衣云吃过点心,到正义钱庄写下几封信,已是午刻。吃过饭,到民主日报馆,只见凤梧坐着,暗暗垂泪。衣云又是一怔,问他为甚么伤心?凤梧道:“你怎么不知,曼瑛和尚圆寂了,我刚去送殡回来,他死在医院里的,现在三尺桐棺,暂厝在会馆里。你想他不到五十岁,已奄然物化,可惜不可惜。”衣云听得,亦为惋叹,凄然道:“我和曼瑛和尚,虽只一面之缘,然读他诗文,清隽沉着,深佩他才如江海,一册《断鸿零雁记》,写得多么哀感顽艳啊。”凤梧道:“这本书,便是他自写身世之感,所以格外写得悱恻动人。唉!遗墨犹存,伊人安在?”说着在身畔摸出一封信来道:“这便是我在南洋,接着他最后一通手迹,现在展玩之下,未免怆怀。”正在阅看,外边走进一个梢长大汉来道:“曼瑛和尚来了!"凤梧衣云听得,一怔。正是:
忏尽情禅空色相,只余词客为招魂。
不知走进那个大汉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三十回慧舌灵心安排诈术凄声咽语惨述悲怀
话说凤梧正在民主日报馆,和衣云阅看曼瑛和尚的手迹,忽地走进一位梢长大汉来道:“曼瑛和尚来了。”凤梧衣云一怔,凤梧道:“雏凤你说的甚么话?”雏凤不慌不忙,解开一张放大的曼瑛和尚照相来,凤梧道:“原来曼瑛的遗容。”雏凤道:“你们瞧这一张照相,是曼瑛在海云寺受戒时摄的,那时正三戒俱足,功德圆满之际,丰裁隽逸,神采焕发,身披袈裟,飘飘欲仙,可怜一转眼已长眠地下,我侪不复再见他音容色笑了。”凤梧、衣云,深为悼叹。一会儿,郑一鹄来了。衣云道:“一鹄兄,好久不见。”一鹄道:“我在一家公馆里担任教授,不常出门,所以见面很稀。”凤梧道:“你们两人,不必客套,一起逛逛去吧。”当下三人走出报馆,陪凤梧去买一顶帽子,在望平街走了三四家,配不上头寸。原来凤梧的头寸很大,各帽铺拿出七放顶大头寸的帽子,凤梧只是嫌小。帽铺里人道:“像先生一样的头寸,简直少见得很,非定做不行。”凤梧不信,又赶到西施公司购呢帽,也觉得配不着大头寸。又到平安公司,才配着一顶,一问要五块半。凤梧伸伸舌子,只是除此之外,没有第二顶,只得忍痛买了。又到各部参观参观,天已垂晚。走出平安公司,凤梧道:“我们找块地方谈谈去吧。”一鹄道:“很好,就在那边角上翠芳居小酌好么?”
凤梧点点头,三人径上翠芳居。那翠芳居是广东宵夜馆子,中西菜都有。凤梧道:“我们还是吃中菜罢。”当下叫了四两白玫瑰,各点一两色菜,无非虾仁、鸡丁、鱼片之类。一鹄又问问凤梧南洋状况,凤梧道:“乏味得很。第一层气候不惯,言语不通。第二层汇水很大,星钞价贱。在那边赚两百块钱一月,合上海银元只一百四十元,汇到上海来,一百块钱汇水要十多块钱,那便不合算了。我此番去走一趟,也是一时气愤,现在气平了,想想还是家乡之地,那异域殊方,究竟不是我们文弱书生住的。”一鹄道:“现在你那贵相知芸玉呢?”
凤梧道:“不谈不谈。美人已属沙吒利。”一鹄道:“现在你还想征歌选色么?”
凤梧道:“余哀未杀,徒增怅惘,暂不寻欢为是。”一回子凤梧又问起复生、亚白。衣云把亚白一桩乱子细述一遍,凤梧叹息道:“乐极生悲。”又问一佛、牧牛呢?衣云道:“一佛大概在家乡。牧牛在学校里担任课程。”凤梧道:“曾几何时,故人星散。”说着不胜唏嘘。当下又添了四两白玫瑰。一鹄、凤梧谈论了一回诗词,喝干酒,正想吃饭。凤梧摸摸身畔道:“我今天不和你们客气了。”一鹄也摸出皮夹子,只望了一望,里面好像只有两个双毫,六七枚铜元。”衣云现加一个钱没有。三人呆着不开口。衣云心想,那是摈不过的。当下老实话道:“我忘带钱囊,让我回去一取。”说着即忙下楼,雇车回定一里,取了三块钱,暗暗计算,酒菜不满两元,三元尽够了,匆匆赶回翠芳楼,一望桌子上不由得呆了一呆,空碗又多了两只,不知吃的什么,谁知堂倌又送上一碗鲫鱼蛤蜊汤。衣云一想,三块钱一定不够了,只是羞着说,再去拿钱,推托小溲,重复赶回定一里,很命拿了两张五元钞票,跳上黄包车,叫车夫加快赶到翠芳楼一望,不见两人,问问堂倌,方知他们碰见一位熟客,代会了帐,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