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云怅然若失,正想退下楼来,瞥见隔座言复生同一女子,正在吃点心,衣云问他瞧见凤梧吗?复生道:“他守在对过西施茶楼,我也要去和他谈话。”
衣云道:“那么我先去,你用开点心快来。”复生点头。衣云下楼径到西施茶楼一望,两人坐在一块儿喝茶。衣云告知原委,相与拊掌大笑。那时茶房又泡上一壶茶,衣云坐下笑道:“今天那种窘况,生平第一遭。”一鹄道:“我却不以为奇,常常碰见的。现在不喝了酒,笑话又少一些。从前喝酒的当儿,笑话百出。外加几位朋友,王逸初、金幼卿都是专喜胡闹的,时常喝醉了酒签字,不通融时,叫他们跟着去取。半路之中,一个枪花一掉,便像孙行者翻筋斗不知去向。只是明天酒醒时,良心问题,总去加利奉还。正说时,言复生来了,和凤梧谈天,邵农也来和衣云招呼。衣云介绍给一鹄相识。衣云问道:“邵先生,今天散客等一批朋友,怎么没有来?”邵农道:“已经来过,此刻正在一处好地方作乐。”
衣云道:“什么地方?”邵农笑笑,衣云道:“散客兴致真好。”邵农道:“他今天进帐不少,还不要寻寻快乐。”衣云道:“怕不是返魂囊风行一时么?”邵农道:“他更有特别进款,便是昨天在这里定下的那条妙计,今天已实行过了。”衣云道:“昨天那位姜作起先生来了,我一时没有听清楚,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啊?”邵农坐下细讲道:“他制造的返魂囊,报纸上吹得天花乱坠,差不多死人带了会活,老头子带了会变小宝宝,经此宣传,当真销去不少。只是同行经售的,款子非到月底不肯付,一时现款筹措不到。散客便想出一条计划来,起初他见我们西施公司里,也有化装品一部份的,便把二十个返魂囊,兜揽生意经,我们那里,进货很顶真,非要经过进货员的研究,是否销得开,进货员决定了,然后收下,一律现款银货两交。但是公司新开,进货员从广东初到上海,这东西有销路没销路,一时没有头绪,所以不论甚么东西,不敢多进,非要试销过,有了成绩,才敢放胆购进。当下散客的返魂囊,给广东人瞧了,懂也不懂。散客先把报章上广告,翻给进货员细瞧,然后劝他购进多少,进货员只是摇头,不敢购进,散客说了一大套话,免不得购进十个。散客要他购二十个,进货员只不答应。散客道,那么十个要算九折,每个售价三元十个三十元,九折二十七元,倘使二十个算八折,三十个算七折。那进货员听得,笑了一笑道:我情愿算九折,不敢多购。散客没法,留下十个,进货员签了字,散客把签字单子送到收货间,交清货品,又到上面帐房间支款,收到了二十七元。等下三四天,未见来添。走到公司一望,十个依旧十个。
散客心生一计,吩咐五六位朋友,各把三块钱去买返魂囊,半日工夫,买一个光。公司进货员,不相信起来,问问一位顾客道:为甚么昨天不来买,今天一哄来买。那顾客道:昨天不晓得这里也有,今天报纸上登着这里的牌号,所以任便来买。进货员心中明白,售完了十个,顾客一批一批,只管来问,进货员为贸利起见,利之所在,哪肯抛弃,即忙调查到散客那里总发行所,和散客细细磋商。散客搭着架子,不肯贱卖,那进货员肚里不知打的什么算盘,赔笑着道:照你说十个九折,二十个八折,三十个七折,那末我买你八十个二折,九十个一折,对不对?”散客抽了一口冷气道:不差,一百个一钱不要,一百十个倒贴你三十块钱,好么?”进货员也觉得不对,笑了一笑道;那末倒底至多几折?
散客道:一百个六折,二百个对折,对折为度,以下一千一万个只照对折算。老实讲,对折一块半,自己本钱不到,我们合过本钱推广费不在其内,总要两块钱一个。现在卖给你对折,的的确确蚀本生意经。那进货员听得,站起身来要跑。散客道:你可是不要吗?进货员道:我倘使买你一百个,不是害你蚀去五十块钱,那却对不住你的。散客也觉自己说话太远,笑着道:做生意蚀本赚钱讲在其内,我在你身上蚀去五十元,好在别人身上扯扯,存心作成我,这个折扣再不可少。进货员心里一盘算一百个和二百个,要便宜不少,但恐二百个销不完,打定主意,只购一百个。散客道:一百个,打六折一百八十元。进货员道;照二百个价目算吧。散客迎合上去道:既然承你光顾,我当你二百个算,替你留起一百,下次来取,今朝只算先收你一半价,付你一半货,你道这个变通办法好吗?进货员落得趁势下场,签好字,散客托人送货去领,领到一百五十块钱。从此以后,公司里一百个返魂囊,无人顾问,怕要吃年夜饭。散客囊中充着,便在一处秘密窟里请客。”
衣云听得,惊叹不已。一鹄道:“这个方法,散客有蓝本的。当初这里公司开幕之际,一切电灯电话还没装齐,上海有许多电汽材料公司,大家来承揽一笔现款生意。大班一时委决不下,托那一家承办。其时有一家牌号叫甚么依弗得俚的,那跑街最会钻营,猜测大班的心理,一时正在犹豫,当下便先牺牲一二百元,托数十人,川流不息,向公司里电料部,购买电线电灯各种材料,乘机鼓吹着道:我们都要依弗得俚牌子的,别个牌子都不要,市上只有这个牌子最靠得住,除此之外,简直不能用。这几句话吹入公司大班耳中,立刻决定托依弗得俚公司承办,签下字三万多块钱,那跑街大功告成,笑道:做生意,不得不用些心机。真像姜太公钓鱼,小鱼不去,大鱼不来。这个计划不是和散客的卖反魂囊,一色一样的么?”邵农道:“不差,那末散客还是抄老文章。”衣云道:“抄老文章抄得还没有痕迹,手法总算敏捷。”
这时凤梧道:“一鹄,辰光已不早,我们一齐回报馆吧。”一鹄道:“也好。”说罢两人先行。衣云和复生,又谈了一回天,正要想走,马空冀来了。衣云道:“好久不见。”空冀道:“我好几次找你不到,你住在甚么地方?可有闲工夫担任一些笔政么?”衣云道:“我的住址,在定一里,每天办事,总在后马路正义钱庄,你有甚么事,只管来找我,力之所及,无不效劳。”空冀道:“那末明后天,当来就教,有些零碎笔墨,最好请足下每天到编辑所,办一个钟头事,薪水一层,格外从丰。”衣云道:“那末每天四时到五时吧。”空冀道:“很好。这当儿我也在编辑所,有甚么事,好和你磋商磋商。一言为定,明天我正式备一封局中延聘书,送到你寓所,请老哥即日到局视事。”衣云道:“未免太客气了,恐小弟不胜任,要请老哥指教。”空冀道:“彼此老友,何必太谦。今晚我们那里去逛逛吧。”衣云道:“也好。”空冀当下引着衣云,别了复生、邵农,走下楼去,雇车径往法界云霞路口,一百十四号仇公馆内,一直走上楼去,自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招呼着道:“马大少,夜饭吃过么?”空冀点点头,走进房间,坐下沙发内。娘姨大姐忙来倒茶敬烟。衣云四顾房间里,十分精致,当问空冀,"这是甚么地方?”空冀道:“介于公馆、肉林之间。熟人来便好当他肉林,陌生人瞧瞧堂堂皇皇是一所公馆。这里几位姑娘,装束都是大家气派,走出来,人人当小姐太太,非要熟人晓得是这路道。”衣云道:“有花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