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冀道:“没有花捐,戤白相人老头子的牌头,便没有人来寻花样了。”衣云道:“刚才那妇人,可是老板?”空冀:“是的,她叫拍脚二宝,人人晓得这个名字。她手下很有几位宝贝,你要见识见识么?我是常来的,每晚总是不费分文,仿佛自家府上一样。”正说着,二宝走来。空冀道:“老三彩云呢?”二宝道:“在三层楼,今天有一位毛大少碰和,上面有两桌朋友,一起混着,要去叫她么?”空冀道:“叫她下来,这里一位沈大少要见见。”二宝答应一声,上楼叫老三彩云,两人一同走下。衣云见老三年事略长,十八九岁,胖胖的脸儿,头发烫得曲曲的,全身女学生装。
彩云十五六岁,瓜子脸,眉目娟秀,梳一条滑辫,几根前刘海,稀疏凌落,覆着玉额,格外觉得丰致嫣然,动人怜爱,身材不长不短,娉娉婷婷,坐下空冀怀里,诚如小鸟依人。空冀道:“彩云你格外长得漂亮了,我替你做个媒人。你看这位沈大少好么?”彩云波波徐转,对衣云瞟了一眼道:“弗要瞎三话四,我是用费着你做媒的。”空冀不待她说完,捧她到衣云怀里,衣云要想站起,彩云已经坐下。空冀又拉着老三道:“你来将就将就我罢。”老三道:“你别动手动脚,我请你吸根香烟罢。”当在怀里摸出一只新式白银嵌花的香烟匣子来,把弹簧一捺,自动弹出一根香烟,授给空冀,再弹一根,授给彩云,然后自取一根,又摸出一只弹簧电石机,一捺顿时星火荧荧,先给空冀燃着,再给彩云。彩云只吸了一口,便送到衣云口中。衣云素不吸烟的,忙吐出口来。彩云道:“你瞎呼呼不要紧的呀。”衣云只不吸,捏在手中。
彩云道:“沈大少,你只管对着香烟相,香烟头上可有甚么花朵儿吗?”衣云笑笑道:“你们大家瞧,这根香烟,不是特别制造的吗?怎么头上一段,粉红色的?”彩云望一望,笑道:“呆大,这是我嘴上染着的胭脂呀。”空冀把衣云手里一根香烟接过一瞧,当真三四分一段染上胭脂,如雨后桃花,鲜妍欲滴。空冀道:“沈大少弗吸,彩云仍旧你吸吧。”彩云接过道:“那末只有我来吸。”空冀道:“红头香烟,自然只有你吸的啊。”彩云站起身来,把香烟要向空冀面上烫。空冀道:“别吵,嘴说弗动手,我做了媒,你把这东西谢媒,太说不过去。彩云住了手,又坐到衣云怀里去。这时三层楼忽地一片乱嚷道:“彩云老三,你们上面可要来管管哩,怎么生意弗当生意做,头钱要抽吗?这样子真弗成其局了。你早知我们弗是生意经,好回绝的啊。”彩云等慌着,一溜烟奔上去道:“毛大少、邓大少,别动气,下面来了一位老客人,不好不敷衍一回儿。”邓大少道:“你有老客人,早就不用我们来碰什么和。我们来碰和,你去和老客人胡调,不是瞧不起我们,有意和我们捣蛋吗?”
老三彩云相对嘿然。下面空冀听得,愤恼着道:“甚么话,白相地方,怎容得你们这样撒野。你们叉叉麻将,好压倒别人吗?”正说时,二宝连忙走来解劝道:“马大少,你素来不发火的,今天甚么动起火来?随便什么不是,瞧我二宝面上,马马虎虎,你们大少爷,算挑我二宝开开门口,骗碗饭吃,快些不要响吧。”空冀道:“上面那批人,太岂有此理。闲话说得弗中听,你去请他们下来讲讲理性,谁的不是?”二定笑道:“在我们这里,大家是白相相,有甚么理性讲,你快不要多响吧。我二宝吃这碗饭,也叫十呒法,念呒法,人家说捏了金饭碗讨饭,我二宝捏了肉饭碗讨饭,好算得是三百六十行当中的末行生意。这碗饭吃得怨尽怨绝了。”正说时,上面又一片嚷着道:“好汉跑上楼来,我们要认认你什么东西。
这地方今天我们做花头,请问你闯来则甚?你外面跑跑的,懂得规矩么?”空冀听得,火上添油,骂道:“放你妈的屁,长三堂子里做花头,也有打茶会客人,我不闯你们房间,你们卖什么样。”上面那位毛大少拉住一位姓邓的道:“你别胡闹,待我去认认那人,甚么东西!难道生着三头六臂,敢在下面放肆。”说罢走下楼梯。老三彩云,发急着,一把拖住毛大少的袍子,不让他下楼,二宝更急得说不出话来,奔上楼梯,推住毛大少。下面衣云吓作一团,空冀心里也觉着慌,口中仍不肯饶人,骂着道:“二宝,你只管让他下楼,甚么毛不毛,我偏偏要碰碰他,有毛弄得他没毛。他敢下楼,我佩服他是好汉。”
那毛大少急得心上火发,耳中雷鸣,不管老三二宝一拉一扯走剩三四步楼梯,奋身一跃,抢不上前,圆瞪双眼,只对着空冀望了一望,不觉卟嗤一声,笑了出来,空冀也觉得一呆,毛大少偏一偏身子,抱一抱拳,说声:“老哥冒犯,对不起,对不起,怎会得如此巧遇。今天那局我本来请过你的呀!请客票送到你书局里的,怕你没有瞧见。”空冀此时笑作一团,笑止了道:“散客兄,怎么你姓起毛来?莫怪我缠误,险些儿有毛弄得没毛。”这时一室哄然。衣云也笑道:“总想不到是散客兄一批朋友,险些儿自己人打架。”散客道:“二位上面坐吧。”散客引衣云、空冀走上楼梯,楼上几位朋友,弄得莫名其妙,只是呆呆地望着。散客道:“原来我们自己朋友,笑话不笑话。”空冀也道:“原来你们在这里面做花头,吵闹你们,真不应该。”当下散客一批朋友中有汪寒波和空冀早有一面之交,即忙赔罪道:“老哥很对不起。”邓坚、王川、孙莲渠等和衣云相识,一齐招呼着,哗然大笑。邓坚道:“不打不成相识,那真要上谱了。空冀兄一向久慕得很,谁想得到这里相逢。”空冀道:“肉林相遇,真好算得情同骨肉,格外亲切一些。”众宾听得,又是一阵哗笑。那时散客道:“我们麻将刚落场,一同吃夜饭吧。”空冀道:“夜饭已吃过,不必客气。”散客道:“坐坐也好。”当下自有娘姨来摆好席面,众宾团团围坐,笑语杂作,散客各敬一巡,钳一块火腿给空冀,空冀笑道:“那末真好说,不打没有肉吃了。”散客道:“肉是这里本庄货,尽你吃吧。”彩云、老三两人席上周旋,非常活泼。寒波道:“我们吃开夜饭,再叉四圈麻将,辰光还早。”散客道:“我想不必再叉了,教他们去喊几位姑娘来腻腻吧。”寒波道:“你只管胡调,我们麻将搭子有。”
邓坚道:“寒波喜入竹林。散客喜入肉林。算得各有所嗜。”寒波道:“我学苏东坡,不可居无竹,无竹令人俗。”散客道:“那么无肉令人瘦,也在其内的啊。”空冀听得笑道:“照你们说法,若要不瘦与不俗,叉开麻将斩咸肉。”一座大笑。一回儿二宝走来道:“谁想你们一户里好朋友,只隔一层楼板,便会得打起来。可见得天下世界,万样事情,不好隔膜的。南边北边打仗,都会隔着几千里路程,假使一碰面,都是自己好弟兄,决不会扳面孔打仗的。”散客道:“二宝,倒瞧你不出。肚里很有些见解,说来着实有道理。”空冀道:“她本来跟一位军长的,现在做这勾当,也叫没法。”散客道:“她现在也好像领兵上阵,和军长差不多。”二宝笑道:“我们这里,日日夜夜,炮火连天,你说我领兵上阵,的确不错。”散客道:“二宝你闲话少说,薄皮细脚管家乡货,去多喊几位,江北厚皮猪猡,我们是不用的。”二宝道:“那末让我吩咐娘姨去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