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梧称赞道:“清隽缠绵,的确好诗。”一鹄等传观一遍,浮一大白。凤梧道:“我于艳体诗好久没作。”一佛道:“你今天何妨陪我一首。”凤梧当真拈毫思索了一回,写出一首绝诗道:
漠漠霜寒翦翦风,豪情无复醉新丰。年时一种凄清味,细雨朱楼在梦中。
一鹄先看了道:“你可是仍不能忘情于湘水美人。”凤梧笑了笑。一佛道:“凤梧的诗,委实不差。放翁万首,诚斋十集,不复多让,算得我党健者。”一佛又问幼凤道:“你的诗兴近来怎样?”幼凤道:“我现在对于风怀之作,正在忏悔。清夜扪心,简实造成绮孽不少。前晚偶成自谳一首,实在不可为训。”凤梧道:“你快抄出,让我们拜读拜读。”幼凤秉笔疾书道:
起落春宵无限心,卧闻檐溜夜。荑柔想压真仙曲,藕合曾翻玉女衾。
若作文人科慧业,若为天子必荒淫。莫怜暮雨朝云外,亦有词章怨藁砧。
幼凤写出,授给一佛、凤梧等传观一遍。一佛道:“首句起落春宵无限心,亏你想得出,淫靡万状,胜过一部金瓶梅。”一鹄插嘴道:“非过来人不能道,此诗淫虽淫,情味不弱,轻清侧艳,在次回子潇之上。”一佛道:“一鹄不见他有风怀诗,前天我在他案头见一册板桥杂记上,却写一首很风趣的诗,一鹄你写出来给凤梧瞧瞧。”一鹄道:“不知所云。”说着写出一首律诗道:
搜讨风花数往贤,共言兴发一凄然。礼先乐社弦声尽,梦尚春城舞雨前。
哀乐无端成一世,涟馀劫欲千年。柳丝眉影当年事,知墨知玄转可怜。
凤梧夺取讽诵一遍道:“很沉着,算不得风怀体。”一佛道:“看他寄托遥深,自是情绪万千,有绕笔成妍之致。”凤梧道:“我们四人的诗,要算一鹄顶规矩,我和幼凤,艳体最多。”一佛道:“我在那里见过一册《二凤馀墨》,你和幼凤的诗,刊着不少。”凤梧道:“幼凤太拆烂污,一起披露出来,未免贻笑方家。”幼凤道:“只管风流莫下流。我们放流形骸之外,还有甚么顾忌。”一佛道:“凤梧怕还想吃两庑冷肉咧。”幼凤道:“可笑朱竹坨,他说情愿不食两庑冷肉,不删风怀诗,此老未免太狡狯。试问他有吃冷肉资格吗?便是删掉也挨不到,落得把艳体诗装装幌子,算做了艳体诗不吃的,后世人给他轻轻瞒过。”
一佛道:“此论极是。我们艳体诗尽管做,冷肉挨不着吃,大家来吃冻鸡吧。”
一座大笑,当真把桌上一盆冻鸡吃一个光。凤梧道:“今天也算尽兴了。”云秋女士笑道:“我虽不懂你们诗的好歹,听听读诗的声调,比笑舞台王无能唱孟姜女哭夫来得有味。”一佛等听着全笑了。云秋女士又道:“我还不懂你们读起诗来,一个脑袋儿为甚么总要在空气里打圈子?”一佛道:“也是文人的恶习,从小给老夫子教坏的。”幼凤插嘴道:“从前私塾教师,真荒唐到极点。你瞧小孩子在私塾里背书,先生每教他把一个身子烫东烫西,像倒尿壶一般,这算什么意思?”云秋女士道:“大概不烫,背不出的。你只要瞧壁上挂钟,摆动不烫,便不肯走,就是这意思。”一佛笑道:“对啊,你真举一反三的聪敏学生。”
凤梧等大家说云秋匪夷所思。云秋道:“辰光不早,我要兴了。”云秋一走,幼凤和衣云也想先走。凤梧问幼凤何必亟亟,幼凤道:“我想去买些年东,明天抵当回去。”凤梧微喟道:“你倒已在那里打点归计,我们还是归不得家乡咧。”
幼凤也不待众人许可,拉了衣云便走。出得门来,在四马路买了些年糕饼干之类。又到西施公司,买四磅绒绳,买一副手套,说给夫人带的。又买一副,比较略小一点,另外包着,塞在帖肉绒衫袋里。衣云对他笑笑,幼凤面上,微微红了一红,只不说给谁带的。走出西施公司,回衣云舍下,直到第二日早上,衣云陪他吃过点心,送他到车站。幼凤坚约衣云新年到松江一游,衣云允诺。须臾一声汽笛,车轮碾动,衣云怅然而归,从此益觉寂寞。上午往钱庄办事,归来惟有书寝看书。岁月匆匆,已过残冬,新春几天,六街箫鼓,喧阗震耳。空冀屡次来约衣云,衣云实缘缦袍堪羞,不愿徵逐。一天已是元宵,衣云给空冀拉到小花园一家妓院里,只觉得习静了半年,忽又置身于玉软香温之内。笙繁弦沸之中,此身摇摇不定,耳目所接触,骤换了一种境界,心中不知为愁为乐。那时宾客未至,亭子间里只有空冀、衣云,倌人阿姐堂唱在外衣。衣云问空冀道:“这里可是老四主政?”空冀道:“这一节,老四文娣,统统不做。这里一位红倌人,是你贵同乡,人前所赏识的。小名银珠,现在花标凌菊芬。”
衣云一怔,心想偶来北里,又遇乡亲,那也算得巧极。当问空冀,银珠怎会一红至此?空冀回说:“也是她的幸运,你瞧这里陈设,绮丽奢华,不比别家。现在平康中,要算第一块牌子。来做花头的,很有几位富商巨贾,达官贵人。从前贵州军长王蕴华王叔倩,便是这里老客人,你想哪里经得起这批军阀报效,自然会得大红特红。他们做花头,不讲一打两打,往往做一礼拜,抽几千元头,摆几十台酒。这样子捧场,谁及得来。所以凌菊芬一交跌到青云里,你今儿见她要不认识了。莫说丰姿隽绝,便是人品功架,也加人一等,真好像天仙化人,仪态万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