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衣云眼睛前铄的一亮,鼻子里直钻进一股甜香。一望有位妙曼不可方物的美人,站在面前,一手挟件雪地堆花的披肩,里子茸茸白狐之腋,一手提个热水袋,当下凌菊芬叫应一声:“马大少。”把披肩挂在橱里,热水袋授给跟局阿姐老阿实,坐下一傍。衣云又细细打量她姿首,明丽焕发,目含秋水,齿如编贝,粉腮上两颗酒涡,依然如青螺。覆额之发,光可鉴人。穿件水绿软缎旗袍,满缀钻花。光芒闪铄不定。耳鬓手指,钻气如金蛇,直射眼帘。一双彩凤绣鞋,娇艳无比。衣云心醉目眩,凌菊芬对衣云瞧了一眼道:“沈大少,你还认得我吗?”衣云道:“简实要不认识了,你这样子出风头,便是我说认识你,怕你要不承认我认识你了。”凌菊芬道:“这算甚么话,我一径这样子,不过承情你们大少爷看得起罢了。”说罢,霍地站起身来,一把拖着沈衣云,坐到铜床上,悄问他道:“沈大少,今天我忍不住问你根由,你可是住在乡间澄泾地方?”衣云道:“不差。”又道:“前年在轮船码头见的可是你?”衣云道:“是的。”又道:“去年那一位小圆面盘很漂亮的少年,是不是福熙镇钱福爷儿子,他叫甚么?住在哪里?”衣云回说:“叫玉吾,现在乡下,你倒还记得起,不知尤璧如你认得吗?”凌菊芬道:“他哪有不认识,只为我吃下这碗饭,和他关些亲戚,面子上不免坍他台,不好招呼他。”衣云道:“我说不在乎此,吃这碗饭的人,不是你一个。”凌菊芬微微叹息道:“我吃这碗饭,也叫末着棋子,养活爷娘是顶要紧。
当初爷娘弄得六脚无逃,我没有法想,只得老老面皮,踏进堂子门。平心想想,总不是体面生意经,结底归根,对不住祖宗,没有面孔见亲亲眷眷。”衣云笑道:“你倒还没忘本,算你有良心。”凌菊芬道:“沈大少,良心两个字,也不能讲了。我今儿总算得发一点,想着两个爷娘,不是只管飘荡在外边的事,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乡下一块血地,总离弗开。当初他们拖我到上海来,苦头也吃了不少,现在也让他们回去享享福,所以我去年年底,给他们几个钱,逼着回去,总算抛开一桩心事,使我夜里睡在床上,一颗心不致别别的跳荡不定。沈大少,你道我的打算对吗?”衣云听得呆呆出神,心想我和她同船到沪的,她一个弱女子,一无所长,不到四年,心事已了。我呢,依然落魄,飘零海上,想到此,一阵心酸。这时外面客到,空冀自去酬应。老阿宝来唤凌菊芬出堂唱,凌菊芬双眉一蹙道:“我头痛得很,不高兴去。”老阿宝只索退出房间,凌菊芬仍和衣云作密谈,接着道:“沈大少,以前一番书,不容瞒你,当初乡间水淹,逃到海上,含着一包眼泪,刺绣挑花,每天只赚四角小洋,一双手要酸一夜咧。这种苦头,到死也忘不掉。”说着,眼圈红红的,掉下两滴眼泪。衣云不胜凄婉,安慰她道:“凌菊芬,你别谈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今后你过好日子了,还有甚么悲哽。”凌菊芬听得,更加伤心起来道:“结局怎样,哪里知道。想我一个小身体,今生今世,再也没有还乡日子。
几根骨头,将来不知落在谁手里咧。”衣云给她触动心境,眼泪也滚滚欲出,忍不住躺下身子,握着凌菊芬的手道:“请你不必说罢,我和你一样没归宿。你再说我要陪你哭了,我们讲讲别的话。你姨夫尤璧如来,可许吾领到这里?”凌菊芬道:“不妨便的。钱玉吾尽管引他来,他爷在乡下做乡董,很有势力,我想托托他。爹娘有人欺负,请他帮帮忙。”衣云道:“那是一定办得到。”凌菊芬又道:“沈大少,你常来这里坐坐,我们客人很少,小房间天天有得空,你尽管天天来,我见同乡人,真像亲爹娘一般。”衣云道:“有便即来。”那时主政阿金娘又掩进房来,婉劝凌菊芬出堂唱,笑吟吟道:“阿囡,这是王大人一帮里客人,你不好不去的呀。勉强到一到就走,快些去吧。”凌菊芬道:“我说不去是不去,你别多拌,老二代代也不要紧,我头脑子胀痛得很,你叫阿彩煎碗西洋参汤我呷。”阿金娘不敢违拗,走出房间,空冀来唤衣云坐席,衣云到外面一望,熟客只言复生一个,招呼着坐谈一回,见台面还没摆好,重复走进小房间,见凌菊芬已卸去长衣,只穿件粉红软缎短袄,圈膝坐在沙发里,鞋子也脱掉,穿双黑丝袜,袜统上面,露出一段小膀,香肌雪白粉嫩,像敷着白玉霜似的。手捧一柄花磁小茶壶,凑在口上呷。衣云道:“凌菊芬,你呷甚么?”凌菊芬说:“西洋参汤呀,你要呷一口。”衣云摇摇头。停回阿金娘又捧上一碗燕窝粥,衣云退出房间坐席。好一回,凌菊芬方始出来坐堂唱。席上大家称赞她艳丽无双,貌如新月,肤若凝霜,当在空冀背后坐了一回,推说喉痛不唱。衣云回头问她:“你几时学会的唱?”
凌菊芬笑道:“吃饭本领,老早学会的,你要听吗?我勉强唱一折你听听。”衣云说:“好,今天听你曲子。”凌菊芬知照娘姨喊乌师,须臾走进两个乌师,一拉胡琴,一弹月琴,先在空冀背后,唱一折《马前泼水》前段,移一移椅子,再在衣云背接唱后段。衣云喝彩道好,当真"绕梁三日有余音",言复生插嘴道:“这音大概为你一人发的。”空冀笑问凌菊芬道:“刚才你说喉咙痛,不肯唱,现在一唱两折,喉咙好些么?”凌菊芬羞着回答不来。复生道:“这是沈衣云同乡面子,否则真不肯唱哩。”凌菊芬道:“你们别缠坏,我巴结你们,难道巴结坏了么?”空冀一笑。复生道:“凌菊芬别的都好,只是贪懒,往往席上不肯唱。”凌菊芬道:“言大少包荒些,我喉咙不痛总唱的。”一回子席散。空冀和衣云又在亭子间小坐。衣云问及空冀:“松江洪幼凤怎么还不来沪?”空冀道:“今天有封信写给你的,我在编辑部拿在身边。”说时授给衣云,剖开一瞧,只管对着发怔。原来信上写得非常沉痛,月仙女士,新病初愈,幼凤经济窘迫,连棉袍子都质去,镇日镇夜,缩在被窝里,不能下床,莫说到上海。衣云心想,我们还在灯红酒绿之中,为乐未央,谁想得到有贫病头连的一人,缩在棉絮里咧。不禁心旌悲酸,真要吊下泪来。这时有人把他身子一推,正是:
女生罗绮多娇懒,士不饥寒少性灵。
不知推衣云的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三十三回蝶乱蜂忙恋花空有恨鱼沉雁杳捉月了无痕
话说衣云正在批阅幼凤一封信,凌菊芬走来,把衣云一推道:“沈大少,你呆呆地出甚么神?”衣云把封信塞在袋里,对凌菊芬笑笑道:“我在那里转你念头呀。”凌菊芬道:“你也来说笑我,不作兴的。”空冀问衣云,幼凤那天到申,衣云回说没有日子。空冀道:“上年他替局里做一部《艳诗三百首》、首首新撰的,真亏他有如许柔情绮思,描摹得出,我自悔不该想出这个书名来,把他的心思挖空了。当时我见他伏案构思,咿唔哗,真像抽丝剥茧,很不忍心。
今年来申,抵当请请他咧。”衣云笑道:“照你说法,你请他吃甚么东西,好补足他亏耗的心血呢。”空冀道:“那也没办法,只好请他吃吃花酒,让他疏散疏散脑筋,添发些文思。”衣云道:“你有请他吃花酒的钱,快些给我去济他的急罢。他夫人月仙女士病中,真有在陈之厄,你接济他数十番,他一定比较吃你双双台花酒来得感激。他此刻来信,正求我向你设法。”空冀道:“既然这样,我身畔有五十块钱,托你转交他罢。”衣云道:“汇寄很不便,明天让我面送给他。”空冀道:“那是很好。”说着叹口气道:“寒士卖文,真有说不出的痛苦,我也曾亲尝其味。书贾雇用文人,奴畜隶养都弗如,文人一到书贾旗帜下,凭你本领大,发威不出,惟有肝涂堕地。你瞧上海几家大书局,每年辞歇一批旧编辑员,另聘一批新编辑员,猜他们用意,差不多,当编辑员一段甘蔗,他们简实是一部榨甘蔗的榨床,只把你甜汁榨尽,便丢到你圾垃桶里,绝不留恋。可惜此种办法,书贾的不二法门,文人受金钱的驱使,明知这个玩意儿,不得不把脑子心血装上他的榨床榨一榨,一回儿等到脑汁已空,心血已尽,只有过他的圾垃桶生活。可是这只圾垃桶,简实长眠不起的四板箱。古人说的'春蚕到死丝方尽',那真伤心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