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云听得,愀然不欢。凌菊芬在旁插嘴道:“马大少,你说的甚么榨不榨床,我不懂呀?”空冀笑道:“我说你好像一部榨床,嫖客人人欢喜把一段甘蔗送进你榨床上来榨一回,非到甜汁流尽时,不肯罢休。”凌菊芬把空冀瞅了一眼道:“你总没好话的。”衣云笑道:“你比方得切极切极。”空冀道:“书贾榨文人,文人觉得苦境。独有妓女榨嫖客,嫖客觉得乐境,其实一样是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一样是人生可怜的境界。”衣云很以为是。空冀又对凌菊芬道:“你听得懂我的话吗?我说天下最瘟的算嫖客,自把甘蔗给你们榨干了,还要化钱,沾沾自喜。”凌菊芬把空冀一推道:“别替我嚼唇嚼舌吧。”空冀又道:“小阿囡,你一部榨床,怕还没有榨过甘蔗,不知甜汁的味儿咧。”凌菊芬把空冀的嘴一按道:“不许再说,再说我要打你了。”空冀头一别道:“不说不说。
只是今天我来做了花头,你给甚么好处我呢?”凌菊芬道:“好处在后头,心里有数。”空冀道:“我后头的好处,不欢喜的,你心里有数,我又瞧不出你心里,我说还是嘴上有数,嘴上给些好处我吗。”说时凑上脸和凌菊芬亲了个甜吻。衣云在旁不耐道:“好了,彼此银货两交,回去睡罢。”空冀道:“回去尚早,再混一阵回去。”衣云道:“你留恋不去,难道想榨一榨不成?你上榨床,我先走了。”说着要跑。凌菊芬把他一拖道:“你和我同乡,怎么也不肯帮帮我的忙。”衣云道:“这个忙叫我无从帮起。”凌菊芬尖着绛唇,凑到衣云耳上道:“你慢慢跑,和马大少一同走。
明天来坐坐。我有话和你讲。”衣云点点头,空冀吃醋道:“当心耳朵咬掉,你看究竟自己一块土上人,来得要好。”衣云道:“你别酸溜溜,辰光不早,好同走了。明天一早,我要到松江咧。”空冀站起身来,一同走出房间。走到弄口,各自雇车,分道回家。一宵易过,第二天早上,衣云趁八点钟快车到松江,其时不过九点多钟,下得车站,问讯到西门幼凤家里,只见三间两进,旧式平房,后进西厢,收拾得略为整洁,便是幼凤房间。衣云不客气,便在房里坐下,先见过幼凤家两位老太太,年纪都在花甲以外。幼凤当真只穿件夹袍子,外罩件元色布大褂,面有菜色,还坐在写字台上曝阳着作。
夫人月仙女士,面色惨白,头发飞蓬,躺在藤椅子里假寐。衣云到来,一室欢腾。衣云说明来意,把款子交付幼凤。幼凤喜从天降,感激不尽。月仙女士和衣云在上海早已见过,当时忘乎其病,和衣云娓娓清谈。又抱出三四岁一位小孩,叫衣云一声伯伯。衣云塞个红纸封他,小孩已会叫声谢谢。一回子已到午晌,幼凤留衣云便饭,斟上一杯木樨酿,添几色菜,甚么四鳃鲈鱼,螃蜞,熏鸡,都是松江名菜。衣云欢喜不尽,吃罢饭,衣云又到幼凤写字台畔坐坐。那张写字台安置在床横头,和夫人梳妆合用的。一旁放着文房四宝,一旁放着镜匣梳篦,一双胭脂缸,更是夫妇共用。幼凤把他圈点文章,当下幼凤在屉子内抽出一篇文稿给衣云阅看,见是销魂词序文,行间字里,悱恻动人。衣云读完一遍,对幼凤道:“你这篇文字,做得够多么沉痛,真是销魂欲绝,使我读了于邑不欢。莫说你做的人,我以为如兄之年,正当自寻乐趣,不该这们抱着消极。今天我来了,你陪我找一佛、凤梧寻寻乐趣吧。”幼凤道:“一佛家里,离此很远。
凤梧今年入省公署办事,这几天大概总在府上。我们只消到望江楼喝茶,他们在家必到的。”衣云道:“要去即去。”说罢两人径到望江楼,直上第三层,瞥见凤梧正和一位大块头谈笑品茗。一见衣云,笑迎着道:“老友,几时到此?”衣云回说上午到这里。凤梧让衣云坐下,添上一壶茶,介绍那大块头,便是松江诗家尤碧壶,是个老举人,写得一手好字,松江赫赫有名。当下四人围坐一桌子,茗谈了一回,柳一佛来了,背后跟个二爷,这是内地规矩,凡属稍有身分的人,往往身后有个当差跟随。一佛在松江曾经毁家办学,热心公益,算得是个绅士,照例有此排场。当下走近衣云身畔,对衣云点点头。衣云叫声老伯,一佛问几时来的,衣云告知其细。一佛坐下泡茶,又问衣云,此来可有甚么公事?衣云回说没有,专来拜访几位老友,游逛游逛。一佛道:“松江地方,绝无好去处。三卯九峰,徒有其名。近处除却一个荒烟蔓草的醉白池外,绝少佳境。”凤梧插嘴道:“衣云此来,怕不是探寻你所说的佳境,目的另有所在。”一佛笑道:“佳境以外的佳境,在我眼里看来,也只有苦趣,兴奋不起快感。”凤梧道:“衣云远道而来,无妨引他走走。”一佛道:“那么要你老马引导。”凤梧道:“停回晚上再定罢。”碧壶有事先走。凤梧、一佛、幼凤、衣云四人,茗话直至垂晚。
一佛道:“凤梧你说的佳境,走甚么地方?”凤梧道:“随便,我一无目的。这里几处秘密窟,你老人家也很熟悉,无须我引导得。”一佛道:“江北老三那里,架子太辣,还是老地方诸斯明那里叙一叙罢。”凤梧道:“也好。辰光不早,要去便去。”一佛瞧瞧袋里,问凤梧道:“你钱有么?凤梧摸出个皮夹子,给一佛瞧瞧道:“你要多少有多少。”一佛道:“你有了便好。”凤梧道:“我的脾气,不用尽囊内之钱,不能出心头之恨。”一佛赞他名论,又道:“我则囊内本无钱,心头亦无恨。”衣云在旁笑道:“这是佛家解脱语,在我囊内钱虽尽,心头恨未平。”一佛道:“你结习未除。”一路说一路走下楼来,凤梧、幼凤、衣云先行,一佛吩咐二爷叫辆轿子,随后而来。衣云只见走进一条极窄的弄内,从后门进去,一间房间里,点盏暗澹无华的油壁灯,排着一张铁床,几件旧式箱笼,一张假红木麻将台,八把椅子,两只茶几。
壁上悬副对联,落款"斯明我弟嘱书,凝素上人戏笔',一望而知是一佛手笔。只见那诸斯明,三十来岁年纪,瘦骨如柴,一张脸,皮包着骨,虽则敷粉涂脂,毫无美态,和蜡人院蜡人一般,见有人来,一迭连声,招呼请坐用茶。衣云悄问幼凤道:“这样鸠盘荼一般的东西,还有卖春资格吗?”幼凤道:“也是物希为贵,内地私娼少,她就廖化作先锋起来了,你不能把上海眼光来看。”衣云道:“记得去年有位章秋水,带到上海来的,叫甚么洛妃,生得还不差,此人现在那里去了?”幼凤道:“洛妃家里,此去不远,听说近来和章秋水已脱离关系。”衣云道:“章秋水那人,谈锋甚健,很有趣的,不知在家没有?今天何不请他同来。”幼凤道:“住在不远,我陪你探他一探。”说着同衣云走出诸家。
看官那章秋水前一回事,上面漏写。原来秋水在去年冬里,带着松江一位新出道土娼,名叫洛妃,来上海游逛,特地到环球书局拜访洪幼凤。幼凤介绍衣云相识,彼此一见如故。三人引着洛妃,遍处闲逛,像凤阳婆牵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