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女士听了,不胜娇羞,心中只觉此人十分洒落,品貌又佳,吐嘱又隽,不可多得。那徐先生又道:“我自从题了这个名字,在报纸上做了几篇关于女性的论文,无端接到许多香艳书轧,也有来和我结交姊妹的,也有贸然向我求婚的。你想他们简直当我女性看待了。从前我已闹过笑话,也是接到一份署名女士的请客票,匆匆赴宴,谁知和我一样是个莽男子,那么害他大失所望,我也乘兴而来,败兴而回。所以此次你王女士请客,我还道有人假托,先在门缝子里张了张才敢放胆进来。”王女士听得,笑作一团。当下三人胡乱吃过三客公司菜,各自回去。从此王女士得一知己,芳心可可。明天徐先生还席,后天那女同学请客,轮流宴会了好几次,以后王女士便精心结构画一幅并蒂芙蓉,赠给徐先生。徐先生又送还王女士,请求添上一只蝴蝶。王女士并不推辞,替他粉本轻描,画上一只淡黄色的粉蝶,绕着花枝,不接不离。徐先生得了,珍如拱璧。
日后又接近了几次,徐先生婉婉向王女士说道:“王女士,你送我一幅芙蓉图,那只粉蝶儿绕着花朵儿,飞到如今,飞得翼酸脚软,要飞不动弹了。你可怜见他,让他息息脚吧。”王女士噗哧一笑,徐先生便在他一笑里面,化身蝴蝶,飞集到芙蓉花心上去。自经一度恋花之后,不多几时,双方居然行结婚礼了。王女士方面,王川和王川的父亲,忙作一团,发柬请客,全家忙碌。婚期前几天,门首一份份的贺礼,络绎而来。除了他父亲收礼之外。另有送给芙蓉小姐的,也就满堆着一屋子。因为他们的同学姊妹着实不少,更有钦佩她画名的人,晓得她出阁,买几色礼品送送她,一本芙记小礼簿上,大有可观。送礼的,除银盾银杯,绣品饰物之外,其余大都是礼券,不是先施,定是永安,远道而来的,加着个封套,从邮局寄来,也很不少。所以当时这几天里,邮局送信的只要瞧信封上标明芙蓉女士收,一望而知里面一张礼券。芙蓉女士喜溢眉宇,那时女士的公馆,离开母校美术学校很近,当在出阁那一天,校里收到从邮局寄来一封信,信面上写明"烦美术学校校长先生转交王芙蓉女士亲拆。”本埠金寄。
美术学校校长室在里面,这封信先到教员预备室,搁在桌子上。一位男教员瞥见了道:“芙蓉女士府上,便在斜对过,怎么寄信人还没知晓呢?”又一个教员道:“我们拆开来看它一看,从前我们拆他的信,拆开来总是一篇肉麻有趣的妙文。”一人道:“要拆得看不出破绽才好。”一人便吐出些唾沫,涂在邮票缝里,慢慢揭起来,找一根柳枝牙签,轻轻一剔,封口便开了,抽出一瞧,一张信笺,一张图画,于是大家争先看图画,画上件东西,花不像花,果不像果,初看当它一柄手枪,再看又疑一只香蕉,细瞧都不是,是一件画男模特儿的人,所留着不画的东西,周围画满了一条条的光线,虽然用铅笔随意涂抹的,姿态却也生动活泼。再看那张信笺时,只见上面写着:“你要出阁了吗?我特送你一份贺礼,你看看这件东西,是我最近小照,又英伟,又威武,当知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你看了他还认识吗?
如其不认识,我告诉你,便是你从前把玩的东西,当时你人小,吃量不佳,见了他吓,此时想你那宫盆暖房,一定把门面放大了,须知我也改观了,特地写出来,叫他送你的行,请你把他和新朋友比较比较。”一个教员道:“快快封好,替她送过去,人家一份贺礼呢,倘落在校长手里,怕他扯碎了。”说罢便叫校役送了过去。这时候芙蓉女士已经结了婚,跟新婿双回门,接到这封信,当着新婿面颈子一扭,得意洋洋道:“竞芳,你瞧我的礼真太多了,早晚还有人送来,看也不用看,大不了是张礼券。”随说随撒了封皮,抽出一看,叫声哎哟。徐竞芳问她是谁送的礼券?芙蓉女士早把扭成一团,绯红了脸道:“我道甚么礼券,是张蜡烛票,触霉头。”竞芳也不再多问,芙蓉女士心弦上颤了五分钟,也就渐次淡忘。从这天以后,两人安度他们的甜蜜生活。徐竞芳自比庄周,朝朝暮暮,化身蝴蝶,恋着一朵芙蓉,餐香饮露,乐不可支,也是他一段天缘凑巧,当初哪里想得到在题名录上,随意涂抹几句,立地得着个艳妻。可见天下美妇人真多,只要凑巧,俯拾即是,随手拈来。
不凑巧时,凭你用尽心机,到底难成好事。正所谓"有意栽花不发,无心插柳成阴。闲言休表。单说芙蓉女士那天归宁在家,忽见哥子王川,连日躲在床上,茶饭少进,神态委顿,不知他上甚么心事。又见他一回儿振作精神,写一封信,亲自投邮。回来又长吁短叹,听他好像澈夜未眠,好容易挨到吃过饭,细细打扮起来,把一满瓶雪花膏,涂去了半瓶。香水精头发上洒起洒到脚跟上。打扮完毕,匆匆出门。芙蓉女士眼见他特殊举动,老大疑心他,便以情场侦探自命,偷偷地尾随在哥子背后,一路跟进新世界,远远监视了好久一回。见他并无越轨举动,也就疑团冰释。后来又见空冀等走进亭子,芙蓉以为约的原来男朋友,也便走进亭来,和哥子并坐喝茶。空冀素不相识,未便交谈,也就拉了衣云,走出亭子。正想回去,碰见王散客翩然而至,一同又在对面亭子里泡茶。空冀问起散客,那女子是谁?”散客便把详细述一遍,两人方始明白。
散客又道:“芙蓉女士算得一位女交际家,此番婚姻的速度,好说是开的特别快车,两人从相识起到结婚,不满三个月。这样结合,真太便利了。”空冀道:“现在教育家,又在那里提倡男女同学,此风一长,婚姻结合的速度,更要比他们来得快了。”散客道:“男女同学,大概也要成一种潮流。潮流所至,将来不知要把学校弄成个甚么样子。”空冀道:“上海男女同学的学校,已有好几所。我晓得的,法租界有一所农科大学,我有位亲眷,也在这里读书。他回来说起,那农科大学招生,仿效植物中雌雄同株,动物中雌雄同体的意义,兼收并蓄,自开课以来,笑话百出。有个女生姓何名叫青霞,你晓得她为了甚么要叫这名字,她简直要想讨便宜,让一群同学,亲亲热热叫她一声亲爷。可笑不可笑。她一进校,便偷偷地把这层意思,对几位女同学说了,不消几时,吹入男同学耳朵里,知道她欢喜讨这种隔靴搔痒的便宜,当下将计就计,各人把青霞两字,叫得应天价应。俗语说得好,苍蝇不抱没缝的蛋,过不了多时,几个每天奉敬她几声亲爷的男学生,都厮熟了,非但厮熟,还存着个不该存的念头。一天有个姓俞的学生,瞧见何青霞正坐在校园小亭子里出神,走上前去,喊一声青霞,何青霞格格格笑起来。俞生道:“你别笑,我们男子才配做人亲爷,才有亲爷资格,怎么你们女子,也攘夺我们的专利权起来呢?'何青霞头一抬道:“我又不请你来叫的,你自己情愿来做我的儿子,管我青霞有资格没资格。”
俞生涎着脸,走上一步道:“我做你的儿子,倒也不妨,只是要求你亲爷今天显一显真正资格。说时两只手便自由行动起来,一回儿嚷道:“我早知你没有资格的,果然果然。”何青霞绯红了脸跑了。第二天又是个姓吴的男生,瞧见何青霞在自修室里,独自寻思。吴生偷偷地闪进去,对何青霞笑了笑道:“青霞,昨天老俞逼你显资格,有这回事么?'青霞仰着脖子道:“有便怎样,没便怎样?'吴生道:“老俞太欺负人了,你如果没有资格,我肯借给你。”何青霞又绯红了脸不响。这样子下去,被他们闹得情不可却,心想罢了,我做人的亲爷,也做得腻烦了,今儿换换门路,做做亲娘罢。以后除俞、吴二生当然及格外,其他只消有人请她显资格,她就立刻显资格。有人愿意借资格,她就向人借资格。此风一开,引得全校闹着资格问题,人借借人,这笔帐怕请会计师来清理,也弄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