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绮云对她细细打量。她一看不对,慌张着道:“你是汪绮云吗?你是甚么地方人?'那人道:“我从小叫汪绮云,宁波人,你究竟来找谁,我实在不认识你。”她才知弄错了,打恭作揖道:“对不起,误会了,我找的另外一个汪绮云,他苏州人,也在保险公司办事。前天我在乡间看了报上一条小新闻,记着你们俩结婚消息,我才有此误会。这会吵闹你们,抱歉得很。”他们一对夫妇听得,笑作一团。笑定了道:“天下冒失的事虽多,总没有像你这样子冒失。别的好缠错,自己丈夫怎会缠错。他和你结婚了,不见得再和别人结婚。即使有这种事,决不会再堂堂皇皇登新闻你看,你未免太没思想了。”她羞得说不出话,赔了个罪,走出那里,回到同学家中,越想越好笑,无端害他们新娘子哭一场,心里很对不起。今天她一早打电话给我,我知道她住在白克路同学家里,特地请假出来,同她玩了一天。听她讲出这桩新鲜笑话来,害我笑得肠断。现在那另一汪绮云,不知可要来和我交涉吗?”衣云笑了一阵道:“此种误会,出于无心,他们也只好付之一笑,决不致再来交涉。此人你认识他吗?”绮云道:“不认识。”衣云道:“那更不妨事。”
醒狮在旁插嘴道:“千怪万怪,都要怪他不回信我的不好。他礼拜二接到我的信,应该第二天便回信我,约定礼拜六回家,我便不起疑心,不赶到上海来了。他只管不回信我,我想一定是他干下这事,情虚不归,所以特地到申,心急慌忙,弄出这个笑话来。”衣云道:“巧也巧极,同名同姓,又同职业,莫怪你要起疑。现在过了,你到上海来,预备叫绮云兄回去呢,还是放任他在上海。我看还是你一同住在上海,监视他罢。”醒狮道:“我是想到上海来住住,散散心。因为缩在家乡地方,沉闷不过,从前办一所小学,把几个拖鼻涕小囡敷衍敷衍,现在那所学校,归并为乡立,他们另聘校长教员接办了,我吃了饭没有事做,更加觉得寂寞,现在非到上海来住不可。”绮云道:“好在寓所已布置好,明天你只消添些应用器具,用个娘姨,便好进屋。”醒狮道:“让我回去一趟,收拾几件行李上来,才好进屋。”
衣云道:“从此我在上海,又多了一个老友。璧如、玉吾他们为甚么一年多不到上海来?”绮云道:“玉吾爷管束得严,不见得来。璧如听说,秋间也要搬家到上海,谋些事业做做,不知他来不来。”衣云道:“我好久没有接到他的信了,对于乡音隔绝已久,不知近来可有什么新闻?”醒狮女士道:“最近的趣闻,要算钱玉吾和他表妹办交涉。”衣云听得心里一怔,问道:“办甚么交涉?”醒狮道:“他痴心妄想,写成一份合同,要表妹签字,限表妹五年内嫁给他,满五年不嫁他,玉吾要办表妹一个欺诈罪,说她从前口头答应他五年为期的。玉吾这们一相情愿的举动,可笑不可笑?
他表妹听说现在不敢到玉吾家里来了,怕他纠缠不清。玉吾到表妹家里,表妹也避匿不见。”衣云道:“玉吾未免逼人太甚。”醒狮道:“只是我不知他表妹,为甚么不肯嫁玉吾?玉吾的品貌也还不错,他表妹把他不放在眼里,大概总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隐情。听得人讲,那表妹对娘说,她自己心上有一个情人,还是从前在上海读书时结识的,当时早有密誓,一心不负那人,等着那人五年内来娶她。那人五年不来娶她,她情愿跳在澄泾湖中,决不肯下嫁玉吾。这句话不知确不确?”衣云道:“我想说说罢了,结底要嫁玉吾的。”绮云插嘴道:“决不嫁玉吾。”衣云道:“你哪知详细。”绮云道:“我有数,他表妹心上一定另有目的,怕其人不在上海,在乡间也许从乡间到上海,品貌总在玉吾之上,早有誓言,不肯背盟。”衣云听说,面上一红。绮云接着道:“此人倘把她置之度外,那么害她一生。五年以后,真要到澄泾湖中去打捞她的艳尸咧。”
衣云心如刀刺,只不做声。出了一回神道:“今天时光不早,明天来望你罢。”绮云道:“明天不必到这里,房间不见得留着,你晚上到我寓所,爱文义路介眉里四十一号便是。”衣云道:“那末明天会吧。”绮云夫妇送出房间,衣云趁电梯下楼,径回定一里。一宿易过,明天早上正想同幼凤出门办事,忽有一客,特来拜访,其人便是松江章秋水,坐谈片刻,三人一同出门。衣云、幼凤陪秋水至带钩桥一家小印刷店取一件印刷品,那时辰光还早,马路上行人很少。三人一路走一路讲,幼凤道:“你印刷的甚么东西?”秋水道:“一部《吟秋馆诗文集》。”幼凤道:“可是你的大作?”秋水道:“做是我做的,不算得意之作,简直是应酬文字。”幼凤道:“诗文集怎好算应酬文字呢?”秋水道:“你有所不知,松江新任县知事,极喜欢吟风弄月,对于名士十分契重,我已隐窥其意,见他前几天雷厉风行的捉私门头,一时捉到三个私娼两个嫖客,嫖客中有一位陈某,也会胡诌几首歪诗,顿时受县长优遇,非但不问他罪,还留进签押房和他饮酒聊句。其余一人,米行小开,吃着二百记屁股回来。你想他礼贤下士到这地步,我还不趁此机会,谋个差使,更待何时。
老实说,我这部诗文集,只费了三夜工夫做成的,预备进呈台览,作一个进身之阶。”幼凤道:“亏你善伺人意,你几时付印的呢?”秋水道:“上礼拜托排的,好在我只消印两本,送进县公署一本,自己留一本底稿,今日大概已经印齐。”幼凤道:“诗文稿只印两本,也是闻所未闻。”说着已到带钩桥,秋水站在一家印刷店门口,呆了一呆,幼凤见门上粘一张纸条儿写着"清理帐目",便道:“糟了!”秋水推门进去一望铅字满地,生财杂乱,帐桌上只有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白花胡子,架着玳瑁边眼镜,只顾阅看帐簿,不来理会秋水。秋水发火道:“这里人呢?我托排的一部《吟秋馆诗文集》怎样了?”那老者依旧不响,只管镇静着摇头细阅。秋水不耐,又高叫一声:“这里可有人吗?”
那时楼上走下一个小学生意来,问道:“你排的甚么书?”秋水又说了一遍,小学生意道:“没有排过。”秋水道:“荒唐荒唐,怎么今天日子还没有排呢?你快把原稿还给我,我不要排了。”那人道:“原稿怕一起给贼偷去了,不瞒你说,我们店里,昨夜贼偷,接着又是工人相打,所以关店了。你的原稿,不见得再有,要请你原谅的了。”秋水听得火发,拍着柜子道:“人家的原稿好遗失的吗?你可晓得这是人家一生心血,做成的诗文,那由得你们随便遗失。遣失了,我又不留底稿,便是再做一部,也没这样好了,你快替我找出,否则叫你们老板出来答话。”这时帐桌上一位老者,推一推眼镜,冷冷问道:“你说的那部诗文,是谁做的呀?”秋水道:“是我本人的。”那老者道:“哦,是你的东西,我好像见过的,这好算诗文吗?诗文是这样子的吗?我从生了眼睛,也没见过这样狗屁弗通的东西好算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