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时,台上又开演了。这回不过老套子,从滑油山里翻出花样,毫无精彩。衣云同幼凤、禹公无心再看,走出戏院子,一路回去,已是十二句钟,各自安睡。一宵易过,明日清晨,空冀任便来访,衣云把昨夜看的一幕活剧,详告空冀。空冀道:“戏子本来不好惹的,他们北方人,很有团结力,并且性子很爽快,说得道理不错他便佩服倒你五体投地,不在情理之中,他便沉下脸,不和你过去。我一位朋友牛八先生,上海评剧界很有些名望,前回尚且弄得下不下场。”衣云道:“牛八先生评剧,很有意思,怎会闹出笑话来呢?”空冀道:“他一天逛到第一舞台听柳瑞延唱空城计,当时舞台经理,问他柳老板的艺术,究竟怎样?牛八先生随口答道:“唱做别去论他,他天生成一张驴子脸,便不像诸葛亮。”
经理尤老板,气得不做声。明天告知柳瑞延,柳瑞廷愤愤地去找到牛八先生,责问他道:“你是评剧家,不是星相家,你应该评我的艺术,不该评我的脸子。我的脸子长短,是爷娘制造的,本人无从改良起。照你说不像诸葛亮,好末请你绘一张诸葛的脸谱我瞧瞧,究竟圆的呢方的?'这几句话,说得牛八先生有口难分,只得向他担错拱手了事。你想戏子怎么好惹他!其实柳瑞延出名,长面驴,唱工做工一无足观,嗓音真像驴鸣一般,我一听便要头疼脑胀。牛八先生不批评他的艺术,只说他脸子,像不像诸葛亮,那就落了边际话,该受他诘责了。所以批评家,出言不可慎。古人云:驷不及舌。很有见地。”幼凤、禹公等大家说不差。衣云道:“我们一同出门去吧。”四人走出定一里。空冀、幼凤、禹公同往书局里办事。衣云去访汪绮云,径往爱文义路介眉里四十一号。
原来汪绮云这天礼拜,不到公司里办公,正同醒狮妇士在寓中吃点心。衣云前已探望过他们几次,谈谈乡情,聊解寂寞。衣云那时等他们夫妇吃过点心,笑谈一阵,问起尤璧如、钱玉吾可有消息?绮云道:“璧如过夏便来,他和玉吾等合资数千元,想到上海来开办一家书局,正正当当出版几种学校参考书。这种办法。你的眼光如何?你也愿意加入一些股份吗?”衣云道:“我看办不发达的。上海出版正当书籍,非大资本不可,还是出版几种滑头书,好骗骗外行。”绮云道:“他们偏要出版正当书,反对滑头书。”衣云摇头道:“包蚀本。况且他们都是外行,我是没有资本加入,只有乐观其成。”
那时醒狮女士在旁插嘴道:“玉吾、璧如一到上海,胡调朋友更多了,你们好结一个猎艳团,日日夜夜去物色佳丽。”衣云道:“我不喜欢猎艳的,你别一网打尽,连我说在其内。”醒狮女士道:“你也不见得是柳下惠,你不喜欢,怎么……”绮云道:“你别冤枉人,衣云很规矩。”衣云道:“我不比璧如、玉吾,欢喜拈花惹草,你还记着璧如在航船上一回事吗?”醒狮听得,粉脸绯红,只有假作掠鬓。衣云又道:“醒狮女士,你说我不喜欢怎么?……指哪一回事?”醒狮女士道:“人家说你上海有个表……”绮云伸手把她嘴一按道:“别胡说乱道。”衣云道:“醒狮女士你别替我造谣言,我飘泊海上,枯寂如僧,没有你们双飞双宿的艳福。”醒狮女士道:“艳福很难。”衣云道:“总要像你们一对贤伉俪,才好算得艳福双修。醒狮女士两腮又飞上一朵红云,只把指头掠着鬓发,呆呆地回味她自己过去的情史。绮云拍她一下香肩道:“喂,你想甚么心事?”醒狮正想回话,忽听客堂内一片脚步声,醒狮便怔住了。正是:
时将纤手匀红脸,似有微词动绛唇。
不知绮云对夫人说出什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三十六回恨生金屋鹣鲽仳离魂堕玉楼鸳鸯并命
话说绮云问他夫人想甚么心事?醒狮女士正待回话,忽闻客堂间内一片脚步声,推门一望,见是二房东华木斋,陪他夫人外出游逛。华夫人打扮得花枝招,飘然在前。木斋伛偻着身子,跟在后头。衣云那时,也在门隙偷觑一眼,只见个背影,惊诧道:“怎么花朵儿似的一位女郎,后面跟个男当差的呢?”醒狮女士推上了门,笑道:“你看错了,她们一对儿正式夫妻,而且爱情非常浓厚,你当他主仆,那真冤哉枉也。”衣云道:“咦,怎么年龄装饰,一些儿不相称呢?”绮云插嘴道:“何尝不相称,大概你只瞧他背影,好像那女的只十六七岁,其实男的四十开外,女的五十不足,年龄相差不远,只因装饰得一个如花如锦,一个又破又旧,彼此不免相形见绌了。”衣云道:“那真看不出。”
绮云道:“那人便是此间居停主人华木斋,身任某大公司经理,居家自奉十分俭约,终年不穿华服,不上馆子。公司在外白渡桥,他每天往返三四次,不论天晴落雨,不肯妄费分文车资。家里五个小儿,不肯雇个女佣相帮。一切粗细操作,都要木斋亲自动手。莫说别的,便是早上小儿替下一堆尿布,木斋不消夫人吩咐,蹲在自来水上洗涤,一块块洗涤干净,晾在天井里竹竿上,然后泡水淘米,买小菜,烧早饭,一桩一件,例行公事完毕,走向夫人床前,深深一鞠躬,然后往公司办事去。像他这样子克勤克俭治家有方,便是当年朱柏庐夫子,也须甘拜下风。可是有一层莫名其妙,他对于夫人面上,不惜工本,替夫人装饰,引夫人游逛,鞠躬尽瘁,至死靡他。每天晚上回来,衣袖管里总像开着月中桂似的,摸出一件件甚么香水香油,绒线绒花,色色完备,应有尽有,这许多东西,他夫人又没叫他采办,木斋自发愿心,走遍一条昼锦里,一色一样,剔选回来,夫人有了不用,未免辜负他一番苦心,只得入时妆饰起来。每逢星期,木斋不到公司办事,伺奉在妆台傍边,斜着眼波,瞧夫人打扮梳洗,必至十分称心适意,才肯罢休。等到吃过早饭,跟随在夫人背后出游。自己只穿件布棉袍子,拖着抱着,带两个小儿,活像长随跟班一般。这也是他夫人前生敲穿木鱼,修下的福分,今生嫁着这位自甘为奴的丈夫。”